第15章 二虎相争 1

为什么科学家会反对数学家呢?

当然,科学家并不排斥数学,搞科学研究怎么可能不用数学呢。然而在科学家看来,数学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真理。这就好比尺子一样,科学家必须用尺子来观测自然,但尺子本身不代表任何东西,尺子上的刻度、单位都是人为规定的。我们完全可以换用带有另一套单位的尺子,也不影响任何科学结论。

那科学家们是靠什么搞研究的呢?

靠归纳法。

这应该归功于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的培根,一位和笛卡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

在培根之前的时代,人们虽然也在研究自然世界,但是很多人并不注重客观试验。他们讨论理论,关心的是什么理论更完美、更简洁、感觉上更舒服。

比如天文学。从古希腊到经院哲学时代,大部分人都相信星球的运行轨道是正圆,星球作的是匀速运动。理由仅仅是,正圆是几何里最“完美”的图形,匀速最“自然”。

那时人们在辩论的时候常常说“你这个解释在数学上是不对称的,不完美的,看我这个更和谐更美”或者“亚里士多德说世界是什么什么样的,你看我的模型可以把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推广到全宇宙”。完全是一副清谈的做派。这很像中国古人的科学研究,什么事实都不讲,上来就引经据典,谁把经典引用得最雄辩,谁就正确。这怎么可能发展出真正的科学呢?

因此培根强调要重视事实。而在事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形成科学知识,就要靠归纳法了。

归纳法的意思是,人们通过观察个别的现象,总结出普遍的规律。比如人观察到,每一次把石头扔出去,最后石头总要落地。那么他就能总结出“空中的石头总会落地”这么条规律来。

事实上,我们今天取得的所有科学成就,都是综合使用归纳法和演绎推理的结果。

举个例子。

科学家先观察到某些现象(比如木头一点就着),假设出一条科学规律来(是高温引起木头燃烧吗)。然后用演绎推理从这个假设中得到一些推论(那么烧红的烙铁虽然没有火苗,也应该能点燃木头),再根据这些推论去做试验,看试验结果是不是符合假设的理论(哇,果然点燃了)。然后科学家就可以写篇《论木头燃烧的原因》发表了。

这套科学方法里既有归纳法,也有演绎推理,但基础、起关键作用的是归纳法。科学家们“轻视”演绎推理,关键在于,科学家们发现演绎推理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这个缺陷就是,演绎推理不可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新的知识。

数学理论,比如欧式几何,都是先想出一些公设,然后就靠纯粹的演绎推理来得出其他内容。但是推理是等价的,所以推理得出的内容其实都包含在它的条件里了。换句话说,一本《几何原本》的全部知识其实就是最开始的那几条公设和公理,后面厚厚的十三卷内容不过是在不断用其他的形式去重复那些公设和公理罢了。

而科学的任务是探索自然界,获取新知识,毫无疑问,数学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归纳法是科学家们的唯一选择。

对于哲学事业,数学方法就更危险了。

笛卡尔他们研究哲学,不都先要公设吗。问题是这公设它有什么根据吗?斯宾诺莎说世上存在实体,你能做一实验给我证明吗?说白了,笛卡尔和斯宾诺莎构建的哲学世界,整个学说不过只是那几句公设,而这几句公设还没什么根据!

我们说了,研究哲学的原则是避免独断论,但数学家这不就陷入独断论中了吗?

对于这一点,笛卡尔时代的哲学家们可能还不同意。因为他们觉得,欧式几何的权威无人能敌,是不可撼动的真理,所以欧式几何的公理和公设并不是欧几里德的想当然,而是必然真理(你能想象平行线相交吗)。欧式几何的成功给笛卡尔那样的哲学家们以信心,认为也可以在哲学领域里找到类似欧式几何那样绝对正确的公设。

然而几百年后,数学家们发现了公设体系完全不同的非欧几何,而且还正好用在了相对论上。这正说明了,欧式几何并非是宇宙中唯一的真理,只不过是人类用来描述自然的工具而已。对于科学家们来说,数学是通向真理的桥梁,但不是真理本身。

这意味着,数学派的哲学家们创造的不过是能用来衡量世界、随便可以用其他系统来代替的尺子,而他们却把这些尺子当做了世界的真相。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笛卡尔的时代还没有非欧几何,所以数学家们的底气还很足。

第一个向数学家发起挑战的科学派哲学家叫洛克。

洛克是个公务员,还是个医生。而且他的医术很高明,这使得他在贵族中很受欢迎。

洛克精通医术,自然是科学家这边儿的。

洛克具备了一个合格科学家应有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所以一瞧见笛卡尔的观点就觉得浑身不爽。

笛卡尔说什么从“我怀疑”就可以推出这世上有上帝。洛克觉得这真是胡说八道。洛克说,人的内心就是一块“白板”,什么都没有,人的思想都是靠后天学来的。笛卡尔、斯宾诺莎等人号称的那些公设,全都是无根之木,信口胡说而已。

笛卡尔说人的心中天生就有上帝的概念,洛克说这不对,在有些原始部落人的心里就没这种观念。逻辑、理性这些东西原始人也很少提,也不能说是人先天就有的。

洛克也承认人有一些本能是天生的,比如直觉之类。但洛克认为,这些本能就和动物捕食、生存的本能一样,是一种生理、心理上的习惯而已,并不是什么比客观世界高一等的理性,更不可能由此建立起一个哲学世界来。

洛克说的也挺有理,是吧。

顺便一说,洛克在政治上的贡献也很大。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皇权当道的时代就提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等概念。他的理论影响深远,连美国宪法的制定都和他的理论有关系。

因此可以想象,洛克的哲学观点带有一部分政治原因。他是自由主义者嘛,最痛恨独裁。所以洛克认为,如果像笛卡尔等人所说的,有一些真理是不言自明、人先天就有的,那么这种观点可能会被独裁者利用。独裁者可以给人民灌输有利于自己统治的信仰,使人民不懂得觉醒。

无根之木——科学派对数学派的攻击非常准确。然而数学派并没有含糊,他们也找到了科学派的弱点。

这个弱点就是,科学派没法保证结论的可靠性。

这不扯呢吗?这世上要是科学不可靠,还有啥是可靠的呢?

数学家们自有道理。

数学家们提出来:归纳法永远都只能立足于有限的事实之上,而不可能把所有的现实全部实验一遍。比如你说“空中的石子一定落地”,那你试验过全宇宙古往今来的所有石子吗?你只是观察了一部分石子,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所以,科学得出的真理顶多是一种概率真理。科学家不断做实验,顶多是把科学理论正确的概率提高了一点,却永远不能保证科学理论绝对正确(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波普尔认为,用归纳法得到的结论是根本没有概率可言的)。

用白话说,假设人类已经做过十亿次物理实验都证明牛顿是正确的,但反对者还可以问,你怎么能保证第十亿零一次的实验还是正确的呢?

当然,有人可能觉得这种反问是抬杠。很多科学家都不在乎这种质疑。我们今天已有的科学成就已经证明了归纳法的强大威力,光抬杠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科学派也挺理直气壮的。

洛克的学说给当时的哲学界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原本数学家一枝独秀的哲学界,变成了数学科学双雄争霸的场面。

由于这场争论是哲学界的一件大事,所以哲学家们给这两派学说分别起了名字。

笛卡尔、斯宾诺莎代表的数学家派,被称为“理性主义”。

在归纳法里,最重要的是实验数据,是观测结果,它们是科学理论的基础和证据。这些东西可以用一个词来统称:“经验”。

所以洛克代表的科学家派被称为“经验主义”。

要特别注意的是,在我们这本书里,会多次用到“经验主义”这个词,它一律指的是我们刚刚说的这意思,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教条主义”、“办事只靠过去经验,不懂得变通”的意思。大家不要搞混了。

为了能记得更有条理,我们简单总结一下这两派学说的异同:

理论名称:理性主义经验主义

代表人物:数学家科学家

研究方法:演绎推理归纳法

优点:严谨产生新的知识

缺点:不产生新的知识,结论不能保证绝对正确,

公设未必可靠永远有出错的可能

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描述这两个学派的特点。

假如哲学是一个通向终极真理的巴别塔的话,那么理性主义者们的塔高耸入云,每搭建一次,都似乎马上可以触摸到天堂。但是这座塔的根基却是几根破木头,经验主义者们经常溜达过来,随便踹上几脚,这座塔就塌了。

经验主义者们不同,他们的塔盖得极为结实。但是由于能力有限,他们只能零零散散地在各地建造一些矮塔,这些塔既连不到一块,又没法盖得很高。因此经验主义者们的塔虽然结实,却根本没法满足人类的要求,盖得再多也没有用1。

好热闹的赶紧搬板凳,来看看这两派是怎么争论的吧。

特立独行

上回我们讲到了经验主义的掌门人洛克,率先撑起了挑战理性主义的大旗。

笛卡尔等理性主义者们开始还挺纳闷呢。他们想啊,我们这套哲学都是欧洲最牛的数学家、知识分子搞的,这是什么人啊,敢挑战我们?

结果他们一看洛克的国籍,就都释然了。

哦,原来是个英国人啊。

英国人怎么地了?

假如我们翻开英国的学术史,就会发现,这简直就是“跟欧洲大陆对着干史”。英国人和欧洲大陆不一致是有传统的。

就说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的分歧,其实可以上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分歧。他们俩对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样。一个重视心灵理性,一个重视现实经验。

以“人”这个概念为例:

柏拉图说,“人”这个概念比“张三李四”这些具体的人更真实。“张三李四”生了又死,来去不定,只有“人”这个概念是恒久的。

亚里士多德则说,“张三李四”是具体的,我们看得见摸得着。而“人”这个概念,完全是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具体的人,然后在脑子中产生的。所以真实存在的是具体的事物,不是概念。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但是观点和柏拉图满拧,为此亚里士多德还说了一句名言: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你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亚里士多德对真理的浓浓爱意。但你也可以理解成:

“有理就说理,别拿辈分压我!”

到了经院哲学时期,英国就开始和欧洲大陆神学家们不一样了。

大陆神学家继承的是柏拉图,英国神学家继承的是亚里士多德,也是一顿吵架。

到了笛卡尔时代就顺理成章地演变成了,大陆哲学家大都是理性主义者,英国哲学家大都是经验主义者。

如果不怕被指责为牵强的话,我们还可以说,重视个别经验、对独断论充满警惕之心的经验主义,是英国人古板的民族性格的体现。而试图从万物根本一劳永逸地建立一个大一统理论的理性主义,正是荷兰和法国浪漫精神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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