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谢君山是取名废

谢君山本心并不想以貌取人。

只不过,可能因着童谣里“郑氏两父子,善人坐一屋”一句,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些刻板印象,先入为主地以为郑氏父子看起来多少都应该带点儿面慈善柔的菩萨样儿。

但面前的两人显然不是。

虽然两人嘴角揉着也算有弧度的笑,但也只是如同假面一般油腻腻地浮挂着。

丝毫没有融进皮肤肌理。

要说是菩萨,那两人也更像是戴着菩萨面具的罗刹。

小心为上!

先前青衣门童说的话意味着郑府对茶敏感,眼下千万不能暴露跟茶有关的任何身份!!

谢君山上前福了一福。

“郑知县老爷好,郑小公子好。我叫艾叶青,不是您口里的什么大贤士,只是一个小小的戏班班主。喏,旁边这位是我的徒弟。”

谢君山指了指身边的绿雪,随后悄悄掐紧了自己手心,眼底迅速氤了一圈红,声音也连带着生了哽咽微颤。

“世道艰辛,我们戏班破落,无人捧场,难以糊口维持生计。听说老爷公子心善,上门叨扰两位,想寻些接济……”

谢君山娓娓道来这番说辞的时候,夜倾黑曜石般的眼眨都不眨一下,支着脸饶有兴致,一直定定看着她——

我就静静地看你怎么表演。

哦?“戏班班主”说来就来?

妙极妙极!

谢君山啊谢君山,你这挤眉弄眼地胡诌八扯、声情并茂地骗人骗鬼的功力倒是一直未减。

……

一旁的绿雪听了谢君山这番说辞,不自觉抖了一抖,不敢置对。

他知是师尊为了和宣此次任务故意编的这套戏班说法,佩服师尊遇事不惊、八面玲珑,坚定要找师尊学做人之际。同时不免担心自己说多错多露了破绽,让师尊一番努力付之东水,是以紧咬着下唇、难得地闭上了嘴——

如果对方起了疑心真要验人,以自己的力气,或许到时候可以表演个戏班保留曲目——

胸口碎大石?

……

绿雪这边是如此这般。

到了夜倾这儿——

明知青衣门童唤自己“夜倾先生”,谢君山仍在郑氏父子面前自报家门时坚持诌了这个“艾叶青”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夜倾的心里漾起了一圈又一圈不太成形、小小的得意的涟漪。

之前虽然定定看着对方,但是目光始终是虚的,不愿也不敢停留在谢君山身上具体的某处。但这会儿,正得意的夜倾很是自觉地扫了眼谢君山的眼睛——

也好。

他想与她对视,分毫无误攫取她目光里的深渊、好教他完全认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不是自己在这儿闷着猜来猜去。

对视当然没有成功。

他当然想不到,在旁边一脸恭顺模样的谢君山这会子低下头,皱着眉垂着眼,只是简单理了下自己粗线条的逻辑。

在谢君山看来,既然此“叶青”不是彼“叶青”,算命先生也说了不是同样的两个字。

那叫“艾叶青”也就不需要避嫌也没什么问题嘛!

再说,先前已经说了两个名字了,谢君山要是再重新报个名儿,青衣门童容易起疑先摆一边不说。

更要命的分明是她这种没什么文化的取名废可能就要薅头发薅到秃了。

“噢,姑娘名字里也有叶青?跟夜倾先生重名儿?”

疙瘩脸的郑知县老爷一脸八卦莫名。

“咳……我叫艾叶青,竹叶青的叶青。银针,是我的表字。”

为了不让青衣门童起疑,谢君山有意一句带过,把之前的话轻描淡写地圆了圆。

只是顾此便不能及彼,一时疏忽了不能打草惊蛇、提茶有关的字眼,“竹叶青”三个字,虽然没有直接有茶字,但也算是在边缘疯狂试探了。

郑氏父子二人闻言果然皱起了眉。

夜倾有意解围,便插科打诨道:“艾缘主,噢不是……是艾姑娘。抱歉刚忘了说,我的夜倾二字,夜寒惊被薄的夜,薄福荐倾城的倾。”

他虽是笑着解释自己的名字,但清朗的音调落在谢君山耳中,却是一派苍凉伤感。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害怕寒夜害怕孤独吗?

谢君山不自觉神色一黯。

没有什么文化的谢君山再次皱着眉垂着脸,费力从脑海里看过的所有话本子里浮光掠影间搜罗了个遍。

然后郑而重之。

“你的名字,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夜,一顾倾人城的倾吧。”

夜倾闻言一怔。

他跟谢君山在芳心国待了一段日子,知道谢君山喜欢金翎甲胄,喜欢挽漂亮的剑花。

也知道命运在她身上也不公允,让她错过了看书学习的年纪,谢君山看不进去咬文嚼字的诗词,正常人入门级的文字对她来说也是诘屈聱牙,十分晦涩。

芳心国那段日子,谢君山平日不练武,不逗弄尚是猫身的他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寻些狗血浅显、世俗小言之类的话本子消遣。

夜倾没有料到,这会儿她为了安慰他,没有开口直接点破他的诗,只是顺着他的说法,寻了另外的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这个名字承载的意象,瞬间就不一样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多么美好多么阜盛……

可惜,那断然不是他所拥有的回忆,也更不可能是他以后的人生。

夜倾着实看不懂了。

谢君山这个人,太擅长给人制造看似又温柔又有希望的人生新坑了。她到底是有情多情,还是薄情狠绝呢?

有道是吃茶吃热闹,做戏做全套。

那就——

“艾姑娘好雅兴。夜倾两个字嘛,艾姑娘说的诗,自然也是对的。”

谢君山闻言,狠狠卸下之前背诗的紧绷,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背错,仙界故事会话本子诚不欺我——

没有背错就好!

……

满脸油光的郑小公子看着面前两人无视旁人,有来有往的诗词酬酢,氛围间似乎还生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电光火石。

心里狠狠生了一腔郁闷无处发泄。

府里已经很久没来一个能入眼的女子了。早先的时候,郑府大门对外敞开,还不乏有一些贫寒潦倒、清秀点儿模样的茶娘上门寻求依靠。等到了后来,茶娘也没有了,就越来越不成样子,来的女子越来越蓬头垢面、粗鄙之姿。

好不容易心潮又澎湃了一回,见到了眼前这位艾姑娘,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她也的确算不上什么人间兰麝、国色天香。但至少对比之前来府里的女子,她的小脸清清白白,看着柔柔弱弱的,像一朵浸着早茶味儿嫩尖尖的小白花。

尤其眼底氤氲一圈红的模样,瞧着让人要多怜惜就有多怜惜。

但好死不死,却偏偏杀出来夜倾这个拦路虎程咬金。

美人的样子他眼睛都还没来得及捂热,这厮就当着他的面儿在艾小美人面前酸文假醋地眉来眼去。

旧恨新仇一并算——

郑公子不客气地剜着眼中钉夜倾,手握成拳,手掌汗涔涔的。

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把这个空有外表、一无用处的落魄小子当祖宗一样供着。连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风头,在府里也快被他生生压下去了。

郑公子:“夜倾先生,怎地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府里的规矩?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着我跟父亲的面喝茶品茗?”

夜倾:“噢?什么规矩?”

郑公子:“和宣国上头厌茶,郑府内不能犯了忌讳再提茶字,也不能再喝茶品茗。”

夜倾:“这样啊,我是错了,抱歉。但是郑公子,你适才也主动提了茶字。我们各犯一桩,错的一半一半。这里面的公道又该怎么论呢?”

郑公子:“你……你怎么这么强词夺理、厚颜无耻?我的话你不听就算了,我父亲待你那么好,你怎么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夜倾摊了摊手,又转过身朝郑知县拱手道:“郑老爷,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记性不佳,委实没记住。”

郑公子被夜倾这副无辜模样刺得更加焦躁冒火,狠声道:“你……你故意的!!!”

一直在旁缄默不言的绿雪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夜倾这个人对师尊以外的人,怎么就好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而且他这个样子这种方式,怎么这么熟悉?

……

“渔儿,算了。不得对夜倾公子无礼。夜倾公子身体不好,他喝茶的事,咳……吩咐下去府内的人一律都不得外传。”

出声的是郑知县老爷,郑渔正是其子郑小公子的名字。

谢君山震惊莫名,这会不会对这位夜倾,也太优待了点儿。补偿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才会做到这步吧。

仙界故事会话本子看多了的谢君山,思维不可控地七七八八地发散。

“来者皆是客。艾姑娘跟你的爱徒既然来了鄙府,便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一路奔波劳碌便好生歇下,愿意住多久住多久。差什么缺什么告诉仆人便是。我有要事,要先离府一趟,不能相陪。”

说完这番,疾色冲冲的郑知县老爷便朝着大门的方向走。但没走几步便脚步一顿,下摆跟着荡起了一身尘土。

郑知县老爷不放心地回头。

“对了,后院放着鄙人过世妻子的灵位,不太方便。至于府内其他地方,艾姑娘跟你的爱徒都可以自由走动。渔儿,有空你可以多陪陪艾姑娘跟艾姑娘的小徒弟,在府内多逛逛。”

郑渔听父亲让自己多陪陪艾小美人儿,那颗被夜倾刺激得来来去去,碾了几个回合的心,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平稳了些下来。

郑渔的目光挑衅似地直直撞向比自己高半个肩头的夜倾。

但没有任何期待中的反应,夜倾无甚表情地回报一睨。

这一回合,郑渔是又吃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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