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更深。
夜色层层涌上来,却不见适才诡异的震颤与隼利。
——谢君山顶上那道要了她命的雷云,已被白鹤仙尊悉数摘去。
妇人、四周的道士跟王员外夫妇齐齐定在原地。
谢君山心内惊呼——
不是仙力……而是好浓重的妖气!!
刚才分明有三个不同的声音传来——
谢君山捂着头,扫量了一圈眼下的情境。
白鹤仙尊定定看着她,目光微微失了神。
脂头粉面的红鸾仙尊甩了甩长袖,看了看谢君山跟夜倾,又巡了巡旁边那位妖气颇重的青年。
一副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谢君山目光跟着扫了过去——
旁边那位面容坚毅沉着、身形鲜明笔直,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几分风流邪气的青年。
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满身妖气?!
他知道她叫谢君山?!
谢君山猛拍了下头——
对了,他不就是自己几千年前在芳心国从魂息围攻中顺手救下的那个小妖吗?!
谢君山犯起了愁——
虽然自白鹤仙尊上次说想让谢君山去上天庭陪他后,两个人都不大自在。但谢君山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白鹤仙尊应该不会……因为身份之别而去为难一个妖。
但交情不多了解尚浅的红鸾仙尊,可就说不定了。
妖界态度一直中立,仙界在争取妖界的支持不假。
……但那也是最顶上的大人物之间的事。
大多数神,如同看不起魔一样,也是看不起妖的。
——眼下袖子里有一个瓜片姑娘不说,面前又蹦出来了一个几千年前见过一面的小妖。
至阴之日可真不是她谢君山的黄道吉日。
谢君山眼皮一跳,咬了咬牙。
上前几步扯过小妖的袖子,对上小妖红透了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我说宴臻呐,你找人怎么不分时候?他们几个祖宗都在这儿,你一会儿躲我后面,别多说话,有什么我扛着。等我解决了瓜片姑娘跟萤雪姑娘的事,再帮你找人。”
谢君山这会儿想起来,几千年前救下小妖的时候,小妖曾经告诉过她,他叫“宴臻。”
——只是,宴臻这个名字,怎么咂摸着,这么熟悉?
“你又想……保护我?”
面前妖力鼎盛的青年疑惑道。
“嗯。”谢君山咳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你妖力今日不同往时,但对面都是几个仙界大神。你也没必要硬碰硬嘛。妖力跟神力这种东西,不都是该省点儿……就省点儿。”
“不知妖王今日来此,为何事?是有什么旧事跟君山分享?不能跟我们说道说道吗?”
雪色侵衣的白鹤仙尊重新恢复了那副眉宇之间春水潺潺的样子。
说话间眸里淡淡水光牵了上来,潋滟间仿佛风菏正举。
“师尊,要不……你先到我这儿来。”
夜倾面色一凝。
他也第一眼就认出来谢君山面前之人正是妖王。
只是——
谢君山如何认得他的?如何,她又好像并不知晓他妖王的身份?
会咬人的狗,平时多半都不会叫。
虽然他一再想争取妖界的支持。但妖界的态度,也是最拿不准的。
他不知道,妖王宴臻会不会对谢君山做出什么伤害的行为。
他断不能冒这个险。
……
笑意还停留在嘴边,面容却已僵住。
谢君山向后退到夜倾旁边,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你真是妖王?”
妖力外溢的粼光甫一映着宴臻俊秀挺拔的容颜。
“本王自然是妖界之主。只不过几千年前,你见我那次,我还不是……”语罢,姿态不明地扫量了周围一圈:“不过,几位会不会误会了。我只是来找人,是谢君山主动扯着我说话的,不是我找她……大家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夜倾垂眼望向谢君山,眸中有光明了又暗:“师尊,你不是从前说跟妖界不熟吗?”
谢君山托起下巴、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我怎么知道我点儿这么高,几千年前顺手救了一个妖,就成了今天的妖王。”
宴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肃然道:“几千年前你并没有救我。那时一众魂息围攻我不假,但他们不过不自量力想吸取我的妖力罢了……是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你抢了先。”
谢君山笑容一滞:“妖王太低调了,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开天眼。不知道你老人家……”
“明明就是你自己有眼无珠自以为是。”
“妖王,听你们这么说,至少我师尊当时也是一片好心。你不承她的好意就罢了,何置于冷脸摆谱至此?!”夜倾忍不住呛声。
绿雪也看不下去了:“你找人就找人,好好说话?哪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红袍你说是不是?”
被绿雪突然提到的红袍愣了一愣,从之前看到谢君山躲雷哭得稀里哗啦一片的时候,红袍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直到这会儿,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
他完全没听进去,也没看进去。
……整个人受了雷锤一样颓然丧气。
“君山,你的头上刚才怎么会有一道请雷符?”
问话的人是白鹤仙尊。
谢君山暗忖——
既然来人是妖王,白鹤仙尊也好,红鸾仙尊也罢,都奈不了他何。
那她袖子里的茶妖瓜片姑娘,无疑也有了一大靠山。
如此谢君山神色松动了不少,眼波微动:“此事说来话长,那几个道士觉得我们是妖,想查验我们的身份。”
又转向妖王宴臻一侧:“你刚才说找什么守心?她又是谁?”
“一个才化形不久……不知天高地厚的瓜片茶妖,这会儿,在你袖子里躲着的罢。”
谢君山陡然瞪大了眼睛:“守心?就是茶妖瓜片姑娘?”
“嗯。让她出来,她理应认得我。”
谢君山见宴臻神色柔和了几分,想来茶妖瓜片姑娘本来也属于妖界。妖王亲来寻她,理应对她不薄。
便松了松袖口。
……掌心翻转,口中念诀。
茶妖瓜片姑娘跟真正的萤雪姑娘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化形了怎么不回妖界?待在人界玩闹?作为妖,有事情为什么不求我,跑去求神拜佛,你把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茶妖瓜片姑娘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妖王,我想过求你的,但他们都说你不会管我们的事。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求神……”
宴臻皱了皱眉,虚扶了一把,想拉她起来。
但茶妖瓜片姑娘抖得更如筛糠了。
“守心,你别哭。你有事,可以找我。我现在就带你回妖界去。”
宴臻极不自在地放柔了声音。
茶妖瓜片姑娘不知所措地望着妖王宴臻,心里害怕极了,但咬了咬牙,磕磕巴巴说道:“我叫瓜片,不叫守心。妖王,我不想回妖界,你能不能救救萤雪姑娘,我想……跟她一起玩,一起生活。”
“荒唐??守心是我赐你的名字,瓜片不过是你的妖形罢了,别的妖求都求不来,这福气给你你不要?”
茶妖瓜片姑娘忍不住舌根子发短:“可……可……”
没“可”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谢君山扶了扶额,暗道:直男说话真的太伤人了。
萤雪姑娘同样泫然欲泣,她向前福了一福:“妖王大人,君山姑娘跟我说过,人不能跟妖长期待在一起,这样对妖跟人都不好。我想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跟她说一说……她身上有旧伤,希望您大人有大量,费神给她治一治。”
茶妖瓜片姑娘去搀扶萤雪姑娘:“萤雪,你放心。我们刚出来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妖王已经给我治好了。”
妖王宴臻抬了抬眼皮子,拂了拂袖子:“守心,你可以直接叫我宴臻。我只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过了,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我都得带你回妖界。”
夜倾闻言,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
一刻钟后。
茶妖瓜片姑娘哆哆嗦嗦立在了妖王宴臻身边。
心底捏了一把汗:“我……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能不能允许我偶尔回来见见萤雪姑娘?”
妖王宴臻拧眉,目光朝萤雪姑娘面上急掠而过:“守心,是我种下的你。你为何反而对一个普通的凡人如此上心?”
摸不准对方的意思,茶妖瓜片姑娘微微垂着脑袋,急得快哭了:“我快成形的时候,萤雪姑娘刚好来采茶。我让她不要采我,我修行几千年,好不容易马上就能成为妖了……萤雪姑娘当时听到我这么说,就真的放过我了……是她救了我……后来,后来她还成了我的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妖王宴臻拧眉:“本王从来不欠人人情。这姑娘是有旧疾吧。”
“叮”地一声响。
一株幽光盈盈的妖草落在了萤雪姑娘手中。
“这是我们妖界神草蓝染,可以治姑娘你幼时落水……产生的后疾。”
撇过脸,对谢君山扬声道:“本王施加的妖力,够这群道士定上几个时辰了。你们想解决什么,放手就去解决便是……他们伤过我的守心,就算杀了也不为过。”
“至于别的,本王没兴趣多管。守心,我就带回去了。”
妖王宴臻跟瓜片姑娘抬步离去后。
绿雪忍不住抱怨:“这个劳什子妖王真的好没有礼貌。”
谢君山摸了摸下巴,淡淡笑道:“管他呢?反正至少他对瓜片姑娘,是面冷心热就成。夜倾,你说呢?”
“师尊,你是什么时候救下的妖王?”
谢君山摸了摸后脑勺:“几千年前吧,那个时候我刚成神不久。下界做任务的时候,顺路来芳心国找我那只猫。”
“那你当时是用什么救的他?”
“沁水啊。”谢君山想了想,突然噎住了:“好像,当时魂息挺多的。我手中刚好有十几枚瓜片茶,拿它们顺手当了暗器。”
夜倾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我只是觉得,这瓜片姑娘的确跟师尊有一二相似。那什么……早春茶芽嫩尖尖儿,雨后亭亭小白花儿。”
谢君山眼皮跳了跳:你这联想能力,会不会过于丰富了些?!
……
只剩下瓜片姑娘跟妖王宴臻一路。
宴臻不再掩饰,手抚上心口,面有痛色。
瓜片姑娘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妖王,你怎么咳血了呀?”
“不碍事。”妖王淡淡道:“我本来在闭关修炼,得知你的事强行撞破了气脉赶了过来。所以,刚才我不能在那些神仙面前待太久露了怯。你既然现在知道厉害了,那你以后……可不能再让我这么不省心了。”
瓜片姑娘眼睛都红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宴臻整个人木了一下,方不自然开口道:“你放心,蓝染妖草不输仙界圣药仙尊的神药。阴婚这事,索性红鸾仙尊现在也来了,事情就会好办地多……你若一直待在那儿,他们反而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按谢君山她这个人的性格,一定会救你朋友到底的。”
瓜片姑娘垂下柔顺的脖颈,一脸窘迫地呐呐说不出来话来,只一味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