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账房

01

店头镇下暗潮涌动。

镇上人本不多,但最近忽然就多了起来。

不止活人多,死人也多了。

偏远贫困的小镇偶尔有一两个暴死的无名客其实也算不上蹊跷事,但若每天都死上六七个,而且六七个还都是都是生面孔那就绝对不正常了。

一时间小镇上人心惶惶。

安分守己起早贪黑的穷苦百姓有着最敏锐的觉察和最无奈的妥协,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小镇上的不太平,甚至些一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除了闭门避祸晚出早归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能现在唯一会开心一点的就只有棺材铺的掌柜了。

在这行干了小半辈子,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生意也有供不应求的时候,棺材断货,说来也确实是一件荒唐事。

的确,旬日之间,“棺材”确实已成了小镇上明里暗里议论最多的事。

这棺材当然不仅仅是指停棺材铺里的棺材。

它指得还是一口会走路会杀人的棺材。

棺材当然不会自己走路,也不会自己杀人。

但拖棺材的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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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七个,还是第八个?”

密室里烛火跳跃抖动,映着男人的脸便也阴晴不定。

男人一身宝蓝色棉布长衫,面容冷峭孤峻,一道醒目的刀疤从右额划到右嘴角,使他的人看起来便愈发凶狠。

桌面上靠近他的手边有一卷条形包裹,包裹旁则是一张揉捏的皱皱巴巴的纸。

纸上是一个人的名字和简单的信息。

这样的纸在这张桌上十天之内已出现了七八次。

“第八个。”坐在男人对面的灰衣人低沉着嗓音答道。

蓝衫人看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每个死气沉沉的名字后面他都能看到一段风光的往事。

“十天里一口棺材收走了八个,他到底是什么人”,蓝衫人喃喃着,也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询问。

“没人知道。”灰衣人低沉,他说的是事实,刺探和暗杀本都是他最得意的手段,但五天里他乔装十一次不但未能伤到那人分毫,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蓝衫人凝视着那张名单,“韦昭,百剑图上我记得他应该是第二十四,连他都未能撑过一招。”

灰衣人道:“而且洞穿他喉咙的仅是一根发簪。”

蓝衫人终于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很细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感,就好像他的脖子许久不动已有些老化了。

他问道:“最后一张帖子你想给他。”

灰衣人答道:“我本来想给韦昭的,但他已死了。”

蓝衫人道:“我也只剩最后一张了。”

灰衣人问道:“你已想好给谁?”

蓝衫人没有正面回答,他凝视着一豆跳动的烛火,忽然咧嘴一笑,他一笑那条刀疤便被挤压出狰狞的弧度,他笑道:“如果我的猜想没错,那一定是个让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家伙。”

灰衣人看着桌下,垂手轻抚着自己靴筒里的短剑,“什么时候动身?”

“等老萧回来。”

“好。”灰衣人应着,忽然反手抽出了自己靴筒里的短剑,他紧闭双眸,横剑于面,自己的半张脸就被遮在了剑后,暗室里,便只见他苍白的嘴唇,以及剑身上战栗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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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山西西南,太原府。

《明史》载太原府“西有悬甕山,一名龙山,又名结绌山,晋水所出,下流入於汾。”

在山西,龙山有两样远近闻名的东西,一样是山上的石窟,另一样则是山下的洪家。

洪家祖上无官爵,但三代从商也积下了丰厚的家业,至这一代家主洪渐时,已然成为一方富甲素封。洪渐膝下三子。长子洪显仁十二岁起便从自己走南闯北,课业商贾,次子洪显义五岁时一场大病不幸早夭,三子洪显礼却是不学无术,是个让人头疼的纨绔。

洪府背山面水,占地百亩,府上亭台楼阁层出叠见,回廊水榭百转千回,曲水幽径畔佳木奇葩,翠柏柳荫下亦有佳人含笑。府中最为人的津津乐道的当属一座五层六丈高的藏书楼,木制书楼共四门,门上皆悬匾额,平日里只有“海纳百川”匾额下的门可供出入,其余三门上锁。

书楼是平日里洪老爷子最爱待的地方,不用外出时常常带足干粮一个人一住就是三四天,里面的典籍卷帙浩繁包罗万象,尤其是一部《史记》一部《论语》几乎都翻烂了,半部论语治天下,老爷子的从商之道亦从中取法颇多。

洪老爷子也常常教导两个儿子多去看看书,读书总是没有错的,古人不也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长子一贯听话,虽然连老爷子自己都看得出他于读书并无天分,但好在肯下功夫,也学着老爹的样子将子曰诗云常置座右。

倒是颇有些天赋的洪显礼则是辜负了那一身天赋的灵气,明明有着过目不忘一点即通的机灵,但偏偏不肯读书,不管自己苦口婆心还是耳提面命小爷人家只当是耳旁风。

他确实从来不听老爷的话,他只听一个人的话。

账房张先生。

先生姓张,他就叫张先生。

洪三少只听张先生的话,因为张先生的话一贯是对的。

他知道的很多,他甚至可以说是什么都知道,不论是上古典籍里的金科玉律还是歪理邪说,不论是市井琐事还是江湖掌故,洪先生全都能给你娓娓道来。

他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所以有很多人都来找他帮忙。

知道很多事的人往往都不会太穷。

因为“很多事”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尤其是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而且一定正确的时候。

找张先生问事一贯很贵,二十两银子,一个绝无偏差的消息。

但很多事本身对于当事人来说以绝不止二十两。而洪家对于来访者又一贯秉持着来者是客大门常开的态度,所以来洪家账房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当然,江湖人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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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上一架马车由南向北。

车夫攥着马鞭,口中不时“嘚驾喔吁”的吆喝。

陆无恨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要去洪家。

他当初只知道铁箭人在山西惊鸟山,但其实并不知道他具体的行踪,惊鸟山一行扑了个空,陈家村偶遇又失了踪迹,再想寻铁箭便已然没了方向,此时花上二十两银子问问那个无所不知的张先生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赵子年本来想一起来的,但他确实伤得太重,所以陆无恨便将他半强制地留在了客栈,约定一旦打听到铁箭的下落便第一时间回来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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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两个人都认为铁箭只能死在自己手上,但其实在陆无恨心里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已然是自己的朋友。

想到赵子年,说来他为什么也想杀铁箭陆无恨还真一直没有打听过,这次回去一定要问清楚,当然,前提是他愿意说的话。

马车粼粼,这条道据说洪老爷特地花大银子修葺过,驷马并驾不是难事,路很平整,行人也不多,两侧白杨笔直的就像两行夹道欢迎的仪仗,车行的很快,两侧树木如飞后退,不多时,陆无恨已看到了洪家的大门。

遥遥望去,钉满铜钉地朱红大门上一对兽口衔环金光灿目,下马石后大门两侧,两只汉白玉石狮子栩栩如生。

马驻车停。

二十来个铜板打发走了车夫。陆无恨站在门前抬头打量了会那块绿漆“洪府”地红底匾额后,便迈步走了过去。

伫立门旁时刻准备着迎来送往的小厮立刻上前,躬身施礼,满面春风问道“这位爷有何贵干?”

陆无恨道:“找张先生。”

“欸,先生跟我来。”一天来十个客人六个是找张先生的,小厮早已熟路得很。

青衣灰帽的白净少年,领着陆无恨从偏门而入,绕过一整面上绘奔马的玉石照壁,穿过回廊,路过红鲤青萍的荷花池和峻拔雅致的假山,再从角门而入,便来到了麻雀虽小但内有玄机的洪家账房。

小屋子不大,除了桌椅板凳之外生活用品也是一应俱全。

可能要不是因为张先生管账,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垛里又恰好有一本账本,这屋子根本就不会叫做“账房”了。

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如果说段良诼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恰好在合适的位置,那这间屋子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恰好在了最不合适的位置。

就不如那一摞书下的那一只袜子,又比如火炕里面的那双筷子。

少说多做手脚麻利的小厮将陆无恨带到后,向里面报了一声便转身退下。

屋里便只剩下了陆无恨和那位张先生

张先生一点也不像个先生。

至少就陆无恨进来后看到的这幅光景很难让人把眼前这个邋遢汉子同俊雅风流的“先生”二字联想到一块去。

眼前,一个黑瘦黑瘦胡子拉碴的赖汉子躺在床上,衣襟敞着露出搓衣板似的排骨,一只手扣着鼻子,一只手伸进裤腰里摸着肚皮。

陆无恨忽然联想到了后街被吴晴川打了一顿的那个泼皮。

“你找我?”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是赖赖唧唧的。

陆无恨道:“嗯。打听个事。”

张先生从裤子里掏出右手,眼睛都不带向陆无恨瞟一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陆无恨也不多废话,摸出二十两银子就摆在了那张书本宣纸衣服袜子堆成一堆的桌子上。

张先生终于动了动眼球,瞟了眼银子,这才打了个哈欠,拖着长腔懒洋洋赏了陆无恨一个字:“说。”

陆无恨道:“铁箭在何处?”

张先生没有立刻答复,翻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左手挖完鼻孔又在床沿上擦了擦,半晌才到:“现在在哪我不知道,但我能告诉你一个准确能找到他的地点和时间,可以吗?”

陆无恨道:“可以。”

张先生缓缓开口道:“六月廿四迎花神,玉殒香销芙蕖坟。六月廿四,他一定会在芙蕖坟的,那里有他年少时最爱的姑娘和他的弦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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