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绣阁

明月上映,清澈无尘,银河如练,悬挂点点繁钻,连绵几日细雨之后,难得个晴朗天气。

卫府大院人声渐悄,桌椅木凳拾掇完毕,就连厨房伙计管家的交谈声也落没不见,细细聆听之后,凝萱关上房门。

这儿是卫府,今晚人多口杂,警戒甚严,想来没人敢造次,但令她担忧的,是那毕硼。

“我想,我自己去禁地看看。”

凝萱想了想,又说。

“你和灵泽留在这儿,今日,我见到了毕硼……你,就不要露面了……”

她想,在卫府,他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手。

“好。”

沉默半顷,易寒眸中闪出寒光,但还是点了点头。

出了院落,过正堂,再转回廊,又是几间偏房,那俗称禁地的地方倒也不神秘,凝萱幼时甚至几次路过,但都铁门紧锁,后来听季嬷嬷偶间提起,说是与母亲有关,大抵意思是,母亲难产而死,又生下她,不仅是她这棺生子,就连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也皆被尘封。

那里,或许有她需要的一切……

还未走近,凝萱便已见烛火微浅,灯影绰绰,还未回过神来,灵泽便已冲到她身后,示意她躲起来,她本是叫灵泽进去探探,这下看来的确是有人。

将灵泽毛貂般的尾巴塞进树丛中,它这身通体雪白总易于暴露。凝萱起身,正欲上前去仔细瞧瞧,却见一矮个须发高冠锦袍之人怀抱一方体锦盒旁若无人推门进去。

这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卫老爷。那东西,凝萱盯睛细看,总觉得熟悉,晃神间才想起,那正是今日她与引霜同乘轿时,放在脚下,引霜送给他的贺礼……

凝萱顺灵泽脑袋轻抚,叫它回去,万万别再现身,院门敞开,怕是用不到它——

自己则悄下身,偷自摸了进去。伏身贴在门板上,不一会儿,传来阵苍老颓落的叹气声,又是“噼里啪啦”四撒滚落,又是什么,被人捡起……凝萱正要抬头一探究竟,却听那浑重脚步已愈来愈近,她赶忙回身,躲在一闪而近的拐角之后……

卫老爷出来时,手中已空无一物,抹了把脸,那暗哑嘶扯被一旁静寂之下的凝萱入耳。

“是老夫对不起你,往日如此,今日也不错……你若要报复,也便尽管来吧!”

揣紧衣袖,卫老爷止住脚步,望向月冷星稀,几声喟叹之后,抬脚离开。

灯笼闪灭,院门落锁,一切又堙没在黑暗中。

凝萱挺直身子,来不及思索如何出去,那门轻轻一推便开了,还未迈进其中,浓郁墨香入鼻,比一般书房更甚,点上火折,凝萱是被周围的场景吓住——

是以地板书桌、床榻崭亮如新,织布机赫然立着,木栏交横,皆是各色各式布料,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的缘故,凝萱下意识上前,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芬香……说不上多诱人,却是引得所见实在走不开……

好奇之故,将手中火光凑近,手摩挲这图纹,却是大同小异,只是……她指尖一顿,忽觉异样,织布锦绣向来不留线尾,即便有,也是在布层边角处,这……这不是,前几日她刚学的针法,孙大娘教的针法……

想到这儿,她更是紧贴到那细密织层,紧循着那穿针引线纹路,有明有暗,藏角落尖,的确与孙大娘手下的一模一样——

难道,苏禹唤他们……

想着,又见几样东西堆积利落,唯那一处角落中,有左右灰尘不一的痕迹,走到前处,一眼便瞧见引霜送暗红花纹包裹的木盒,将昏摆暗影掠在旁处,打开,迎面见一绯红衣料,提起抖落,怔神间……却不知已有人渐潜入这方屋中。

贴在盒底的,是一副画卷,轻摊开,凝萱顿得愣住,这不是自己吗……不,这不是自己。几近是同时,她的眼眶已泛红……这是娘亲,她日思夜想的娘亲。

一丝香气从背后绕上心头,待其反应过来时,已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院落外,高衣显贵的几人接连离开,又将那门紧紧锁上,灵泽身后,是一黑衣男子,夜幕躯壳掩盖般将其包裹,凌冽双眸浮出丝丝寒意。

见此景,迈出半步的身影却是犹豫片刻,又退回到黑暗中。

梦中,感觉到自己身处地窖般寒冷,凝萱又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她从未蒙面的娘亲。她抓着她的衣袖,求她不要离开,可娘亲,却只是笑,笑得温柔慈爱。后来,她只想叫她多留一会儿,可她的倩影仍是愈渐消失。

“不是说不会有事儿吗?怎么还不醒!”

女子有些气恼,轻拂她的发丝,掠过她脸颊泪痕,凝萱嘴角低低呢喃。

“娘——”

一旁站立的男子也忍不住心叹,凝萱的身世他多少知道,第一次见她时,她是小,又过得苦,他只得多少次带回些好玩意儿供她取乐,再大时,她便与谁也不亲近了。

“醒了醒了!”

见凝萱苏醒,他赶忙抚上妻子的肩,安抚道。

“你呀,也别动气了,这不是醒了吗!”

说着,支开其余人,并叫其守好门窗。

悻悻睁开眼,掐了把小臂,凝萱才知觉自己不在梦中,她明明在……所以,迷晕自己的人,是大姐和大姐夫!一面缓和茫然的脑子,一面回想那禁地绣阁,娘亲……

猛地推开引霜,原本微淡的眼眶挂上警惕。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会有我娘的画像!还有,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作为寿礼送来!你是坏人,是大骗子……”

凝萱跌撞这走下床榻,她信以为真的大姐,即便不如何亲近也不愿伤害的引霜,居然……

“萱儿——你听我说!”

引霜怎么也没想到,会引得她这剧烈反应,她也是少回卫府,想到这绣阁看看……却不想见到了她,知道她性子倔强,她才使这下策,将其带了回来。

痛苦蔓延到四肢百骸,凝萱捶打着几欲裂开的脑袋,远远看定她。

“你说,你说啊……”

泪眼摩挲,没人知道,她对母亲一事的执着,她不止一次痛恨自己的出生,却仍无法冲散那份对亲情的执着,她只是想要别人轻而易举都能拥有的,仅此而已。

“你,你母亲生前和我是好友,我们关系匪浅,是她把那幅画赠予我,所以才……”

引霜反应道。这是事实,可这些年来,她却无数次希望,自己与她从未相识。

凝萱紧咬朱唇,她先前几次问过,她都予以否认,这次若非她亲眼所言,她还在装糊涂吧。

“至于我将那衣服送给爹爹,是,是因为,你如今身处苏布,远离卫府,我希望他能念及你母亲旧情,网开一面,许你回来。”

引霜道,这的确是她的本意,凝萱不懂事做事出格,可爹爹,的确也不知分寸。

“我不需要。”

凝萱咬牙,忍着即泛满眼眶的泪不叫其流下。

“我问你,我娘是怎么死的,季嬷嬷又是为什么无故身亡!”

“这……”

“你还想骗我!”

引霜摇头,她想过她是想疑讶母亲死因,却没想到其如此直白,已觉察到不对劲。

“你知道了什么?”

凝萱定定盯着她的眼神现出一丝狡黠,她不过想随口试探一句,她却真的露了马脚。

“我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凝萱抽了声鼻音,说。

“是不是她们,因为‘关锦’心生嫉妒,怨恨,害死了我母亲?”

她们,指的自然是卫夫人和卫允荷,而关锦,若非季祺提起季嬷嬷之态,她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你知道‘关锦’,是谁告诉你的?”

引霜神色忽变,肃气着问了句,黎鹰轻拍她,引霜意识到什么似的,嗓音软了软,道。

“萱儿,不论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从今天起,必须都忘记,做你该做的,什么都不要好奇,也不要着手调查……”

神色一定,这话更确定了凝萱心中的疑惑。

“我说对了。”

凝萱道。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她或许为了自保舍下自己的母亲,她可以原谅,可那两位,她却……

“萱儿,你听大姐的话,这么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若你母亲在,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凝萱笑了笑,有些凄楚酸涩,到底还是为了这条贱命。

“我当年若是死在我娘亲腹中,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言下之意,她既活下来,就没有白白活着的道理。

“我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关锦’在哪儿?”

“我……”

引霜说不上来,只是愣愣瞧着凝萱,她眼中分明有恨意。

此时凝萱已十足清醒,她一再为卫府美言,当然不会站在她这边。

“卫家的好女儿……我的事不用你管!”

凝萱道。走出的脚步顿了顿,又返还回来,将腕上手镯取下,方才离开。

门开又合,最终又“嘭”地闭上。

黎鹰看着桌上那空落落的手镯,开口安慰。

“你如今有孕在身,别动了胎气……再说,三妹的脾气你也知道!”

“鹰哥,我……”

引霜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嫁到黎府多得善待,举案齐眉,黎鹰也是对其也是言听语亲二人多年无所子嗣,他也未再纳妾。如今有了孩子,她只当上天肯给机会原谅她。

“三妹虽年纪最小,却能独当一面,只能说有有利有弊,你也勿要过于担心!”

说罢,黎鹰又道。

“方才我以为你会将那事全盘托出呢!”

“她如今只身在外,再过些时日吧!”

引霜拭了把脸。

“你说她身边那人是谁?会不会害她!”

“应该……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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