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氤氲雾霭凝结山间。空气中水汽弥漫,绿林青翠,处处怡人。
在大城市待久了,难得再呼吸到这样的清新气息。
提着满满一桶猪下水,陈曼姝走在田间,裤腿挽起半截,小心避着路上的脏水。
村里的泥路年久不修,雨水冲刷后遍地都是坑洼泥渍,稍不注意就会溅一身。
这些猪下水是她昨日托同村的王山给她留的,他在县里的养猪场工作,像猪大肠、猪心这类难处理又不值钱的玩意,不是内部解决就是丢掉。
所以一听她要这个,王山当即就应下来,今早给她带回了一大桶。
对方是个高瘦青年,还很内敛。
将东西递给她时,黝黑的脸憋得通红,才吞吐说道:“陈曼姝同志,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说出来,村里人都会帮你的。”
她当时忍住笑,特想对他说:孩子,你真想多了,我就是嘴馋而已。
“哟,我当谁呢。这不是咱红砖生产大队最最—最水灵的姑娘吗?今儿个不在家缩着,还有空出来遛弯呢。”
阴阳怪气的口吻,成功引起了陈曼姝的注意。
她回头,就看到一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仰着45度角,拿鼻孔怼她。
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显自己脖子长。
“有事?”陈曼姝勾唇,笑意未达眼底。
娘的,田佳觉得自己可能瞎了。才几天没见,陈曼姝这个狗女人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十七岁的女孩,一身朴素到极致的蓝衣粗布,愣是被她穿出股子矜贵来。
雪肤白皙细嫩,狐狸眼微微上翘。
原先过于姝丽的姿容,被眉间那股清冷压着,美艳却不落俗。
田佳本来是这批下乡的知青中样貌最出众的,走哪都是众星捧月。偏偏在这个小生产大队碰上个比自己还漂亮的陈曼姝,田大小姐瞬间就不爽了。
但她生在军人家庭,骄纵也爽朗。讨厌原主,也不过是碰面时翻个白眼,哼哼几声。
更多还是瞧不上原主那番行事畏缩的小家子做派。
“哼,看不出你竟然爱吃猪杂。”田佳面带嫌弃地扫了眼那桶猪内脏。
刻意做出的尖酸模样,陈曼姝非但不反感,反而还觉得挺可爱。
她就喜欢这种,长得漂亮,还没什么头脑的。
回忆了下书中内容,陈曼姝心中了然。这嚣张的说话方式,无疑是视原主为死对头的知青田佳了。
这姑娘结局貌似也不大好,求爱男主不成,最后还被明面上的好朋友和未婚夫联手弄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暗自嗤笑,作者这是把男主写成了天仙不成,这么多女的迷他。
搁以前,陈曼姝那绝对是要跟自己干上一架嘴仗。今天这么假笑着也不说话,看得田佳心里还怪发毛。
她故意提高嗓门,给自个壮胆。
“也是,毕竟农村人嘛,没什么见识,就喜欢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就说的过分了。
两小鬼还等在家嗷嗷待哺,陈曼姝也不惯她。
她似笑非笑地开口:“照田知青这么说,大队精心养的猪,在你眼里,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知青们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这副做派,是觉得红砖大队容不下你这个城里人?”
“还是对主席、对中央的决策有异议?”
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田佳塑造成不满现状的反动分子形象。
“……”嘴都插不上的田佳傻眼。
奶奶个墩儿,她不就是嫌弃个猪杂,怎么还扯到政治觉悟上来了?
咽下口水,她斜着眼看陈曼姝,一副“你他妈还挺能说”的表情。
虽说WG已经接近尾声,但敏感时期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目睹过的人,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记。
她父亲即便在军中身处高位,也险些遭到波及,田佳自然不会接下这个话头。
“你少给老娘…咳,我扣帽子。”田佳高抬下巴反驳。
没她想的那么傻嘛,陈曼姝唇角弯起一个真(虚)诚(伪)的弧度:
“既然田知青没那个意思,我就先回去了。毕竟我们乡下人,还有很多农活要忙。”
谁还不会几句阴阳话了。
话落也不管田佳的反应,抬脚就走,转身时表情瞬间淡下来。
这人是老天故意派来气她的吧!田宁对着陈曼姝背影恨恨跺脚,完全忘了是自己先去招惹的人家。
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陈曼姝就远远瞧见了两小鬼的身影。
大福蹲在地上,拿着树杈乱划。而小宝,则完美发挥了一个腿部挂件的功能,紧紧扒住哥哥的小腿。
昨晚洗澡时,陈曼姝好一顿狠搓,才将两小黑娃变回玉面团子。
陈大哥相貌并不出众,两孩子应该都随娘。大福俊秀,小宝呆萌,不难看出长大后的风采。
“在这等我?”她笑着开口。
满脸冷漠的大福,抬眼看她,小表情分明是在说:“你在做什么美梦”。
小宝一如既往的热情,咿咿呀呀的,伸手要她抱。
手上还拎着猪杂的陈曼姝,自然没法空出手去抱他。弯腰捏了捏小家伙的嫩脸,吐槽:“你哥真不可爱。”
听不懂她的打趣,小宝只顾咧嘴傻笑,也不管哥哥涨红的脸。
“曼姝?”
“方婶。”
是隔壁家的方婶,挎着菜篮子往这边走,脸上笑容热络。
这个时代的村里人大多都是方婶这样,质朴热情,也不记仇。
“你可算回来了,大福一大早就带小宝搁门口等你,个驴脾气,叫他上俺家待着还死活不肯嘞。”
“哦,是吗?”陈曼姝瞥向不肯看她的大福。
合着是守这确认她会不会跑路呢。
别扭的小鬼。
“你中午就打算吃这个?”看到她提的猪下水,方婶不满出声。
这么俊的小闺女,比那城里姑娘还好看。可这命咋就这苦,老天爷怪会糟践人的。方婶在心里已经自动脑补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悲惨幼女形象。
以前的陈曼姝无论对着谁都是阴沉个脸,没人愿意同她接触。现在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又得独自照顾两侄子,日子哪能有盼头。
要命。
淫浸商场多年的陈老狐狸,这下是真的有点想翻白眼。
阿西吧,请不要歧视长得比较磕碜的食材好吗。
“我……”
没等她辩白几句,方婶就将菜篮子顺着套她手上。
“这些你拿回家去,中午给大福和小宝加个菜。”
里面装着玉米和土豆。
这年头谁家日子都是紧巴巴的过,除非逢年过节,平日里村民吃的大都是些窝窝头和红薯干面。
见陈曼姝有意推脱,方婶立马板起脸:
“拿着!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再跟婶见外,婶可要生气了。”
……
回到灶房的陈曼姝,看着跳到门口,鸡胆包天的某只尖嘴禽类。
中午的菜单逐渐成型。做荷叶鸡和葱油拌面好了,顺便给方婶家送点。
至于猪下水,晚上再处理。
可怜这只低头啄食的肥鸡,还不知道自己将被拔毛的命运。
将荷叶洗净放入凉水中浸泡待用,鸡身以上去掉,再往肉上扎小孔,确保腌渍入味。
因为是用大锅灶,得时刻注意火候,才能保证蒸出来的荷叶鸡鲜嫩多汁,肥而不柴。
蒸好后也不着急出锅,熄火保温,让香味更甚一层。
“你可真是我祖宗。”陈曼姝抱起缠人的小宝,将他放到小板凳上,接着准备葱油拌面。
条件不足,她只能拿出精面自己擀。幸好手艺都在,否则实在有辱她家皇室御厨出身的祖上。
放葱段进油锅中小火煎炸,颜色变深后等油温冷却,再放入老抽、白糖等调料,葱油便制好。
面条煮熟沥干捞进碗中,亮黄的香油将面条慢慢裹挟,根根都染上酱香。最后再撒上葱末和灵魂白芝麻,简直人间美味。
“香~香香~”衣角被扯了扯,陈曼姝低头就见小宝仰着脸朝她奶气叫唤。
“小馋猫。”她刮他鼻子,眼里带着笑意。
一闻到好吃的就会蹦这个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
“大福,带着弟弟先吃,我送些去方婶家。”
“我去,你吃。”大福闻言立马起身,小小个子就要上前去抢她手里的篮子。
底下那个小的已经等不及,眼巴巴盯着哥哥。
“很烫,你端不了。”陈曼姝躲开他的手,摇头。
表情倒是带着欣慰,有一种我家熊孩子终于长大的感觉。
进步很大,都会说“我”了,就是关心人也这么别扭。
“哎哟,你这是干嘛?肉和面这么金贵的东西,你自个留着吃就行了。”
她做饭时方婶就已经闻到味,香的她直咽口水。家里几个皮猴坐都坐不住,心早飞陈家去了。
嘴里唾液疯狂分泌,方婶又忍不住心疼。
这败家孩子,下蛋的鸡说杀就杀,真不会过日子。
“方婶,您要这样,那我以后也不接您给的东西了。”陈曼姝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硬塞她怀里。
“一点点吃的,您拿回家跟孩子尝尝鲜。”
愣愣瞧着陈曼姝的背影,方婶眼眶有些发湿。
大队收成不好,家里孩子的确很久没尝过荤腥了,个个瘦的,跟竹竿似的。
这孩子未免太实诚,给的哪里是一点点,方婶更加坚定了以后要照拂陈曼姝的决心。
身后皮猴迫不及待挤着,她心底高兴,嘴上还是没好气地骂道:“行了,都饿死鬼托生啊。”
等尝到味道,方婶一家人才真正意识到美食的治愈力。
鸡肉轻轻一撕就开,汤汁充盈其中,肉质软烂嫩滑,荷叶的清香中和了那股油多而产生的腻感。炎炎夏日,也能轻易让人开胃。
再配上劲道爽滑的葱油拌面,咸鲜可口,直击味蕾。
“娘,俺决定了。”方婶的小儿子狗蛋猛地放下筷子,嘴边还沾着酱渍,“曼殊姐以后就是俺亲姑。”
其他几个还煞有其事地点头附和。
方婶:你们他娘的问过你们老子的意见吗?虽然她是不介意多个小姑子:)
这天中午,不仅陈家周遭的邻居深受迫害,就连中午刚下工的人,也逐渐怀疑人生。
闻着鲜美的肉香,再看看自己手中干涩的窝窝头,深深陷入了绝望。
谁这么用心险恶,这大中午的是想馋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