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出了水帘洞被山风一激,我的酒全醒了,脑中轻快许多,转头看身边的她。

素依已收起隐身术,衣袂随风而动,青丝亦随风而动,露出精致的脸、秀气的眼,正出神地望着水帘,我想起那次她在雷音寺外崖边出神,应该也是此种神态。

良久,她亦转头看我,“寐生,我们回家。”

我点头道:“嗯,回家。”

回到四方城的小院时,恰逢鸡啼,一轮红日随着远远近近的啼声缓缓升起,光铺洒下来驱走黑暗,在院内打出房屋的阴影,罩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

离开不过数月,我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细想从前,我真是时常会有隔世之感,也没什么稀奇,况且此次重游的还是可称为“家”的故地,在兴奋和温馨冲击下的眩晕实属正常。

素依轻抚着桌面,轻声道:“一转眼,离开两个多月了……”说着,目光从石桌定到我的脸上,神色无喜无怒,好似真的只是看见石桌石凳后的有感而发。

我吃不准她的“感”与我是否“同出一感”,但气氛托到这儿了,不说点儿啥也顶不合适,我避开她的目光,斟酌道:“一别月余,这里却丝毫未变,让我不禁想起我们整夜在屋顶看星星、看月亮之时,若是莲生和阿瑶也在,这院中可热闹了。”

素依失笑道:“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我挠头笑道:“这个点儿刘大娘的包子应该快出锅了,要不要去吃包子?”

素依道:“若是不带着银子,我可不去。”

我道:“咱这一身替天行道的本事,还怕来不了银子么?”

素依白我一眼,却比我还要走的快上那么一些。

六月的四方城已是春末,天气已渐渐热了上来,但许是因着在河边,凉得竟有些冷,流水湍湍毫无滞涩,不断飘在其中的落叶打着旋儿地随它走,有些旋着旋着就旋成了碎片,凭添了一份苍凉的悲壮。

素依头靠在我肩上,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其实我只是在想方才吃的包子做得没过去好了,但素依一问,我又不好意思与她分享我方才的肤浅了,想一回,没想出什么高深问题,还未及再细想,这些日子里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的事情已脱口而出,“再过六日便是九月二十一……”话出即悔,世上话题千千万,我偏挑了最煞风景的一个。

素依直起身子,望住我正色道:“你以为我还会去嫁给莲生?”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

素依再问,“那你是盼着莲生能来娶我?”

我再摇头,“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一脸严肃的素依,头皮忍不住地发麻,说出来的话越发语无伦次得不成体统,“没……没什么意思,就觉着这么个黄道吉日,不办个喜事可惜了……”

“哦,可惜了?”素依道,“那依你想,要办个怎样的喜事才算不负吉日?”

我呵呵干笑两声,想要蒙混过去,但直笑到二十声素依还是盯着我没有丝毫要放过去的意思时,我方觉悟,今日若不说出个一二三,甭说这一白天是不是都只能呆在这儿,便是晚上能不能睡在床上那都得是个问题。

世间女子对于在意之事大抵都听不得玩笑和敷衍,即使成了大士亦不例外,此时是不能晓之以理的,动之以情方是上策。

我整理着思绪,慢慢道:“从前我很怀念自己做人的那十年,有牵挂、有情绪,每一天的心都是跳动着的,虽尝尽酸甜苦辣,但有甜也就够了,那时我就想,一定要努力活着,等长大就去娶一个媳妇,盖两间房子,娘住一间,我们住一间。后来到了天上,我不再缺衣短食,心却越来越轻快不起来……”

素依的表情软和下来,拉过我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我暗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后只觉满腹柔情涌起,“我还记得你在孔明灯上的愿望,现下两件事都已办完,我不用再找娘亲,心中也不需要再背负报仇,我很开心我的愿望也终于可以实现了!”

素依笑着点点头。

我越发地开心,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沸腾了一般,徜徉着、喷薄着,“素依,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不是个凡人,人虽情长,生命却短,而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我们就在这四方城里,看风卷云舒,过朝朝暮暮,亦可像人世间的夫妻一般,挑水浇园、耕田织布,再生一个小娃娃……”我话还未说完,就觉一股力从手臂处而来,直到我被满呛一口水后,方反应过来是被素依推下了河。

我浑身湿淋淋地从河中站起,抹一下脸,“得亏这河水浅,你怎么又恼了?”

素依脸颊微红,抱膝笑吟吟道:“谁叫你胡说八道。”

我思一回,笑道:“我哪句胡说了?浇园不需要挑水的么?还是只耕田不织布?那要不就是嫌一个小娃娃太少了?”

素依起身作势要走。

我笑着赶上来打躬作揖,“真恼了?好素依,就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不敢了。”

素依负手笑道:“你这人真是一下都不能饶,说,九月二十一怎样?”

我想了想,故作一本正经地道:“真要我说啊?方才我是想,我这么爱吃刘大娘的包子,到时候小娃娃那不也得喜欢吃?我就想挑九月二十一这么个黄道吉日送个匾什么的不显得心意重嘛……”

得,又下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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