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日在兵营里是不是很凶?”沈书一路都在想这事,吃午饭的时候,没忍住当着王巍清的面朝纪逐鸢问了。
高荣珪也在桌上吃饭,一口汤险些喷出来。
纪逐鸢给沈书盛饭夹菜,茫然地看了沈书一眼。
“没有。”
沈书怀疑地看他。
高荣珪:“你哥和颜悦色得很,别听旁人胡说。”
沈书是看纪逐鸢手下的人多看他一眼都不敢,甚至也不敢多看一眼纪逐鸢带了谁,猜测他那些手下都有点怕他。高荣珪的话沈书听了就听了,也不当真,他自己心里有判断。带兵的将领,有威严才是好事。
下午沈书没事,但因昨夜睡得太晚,精神一直不好,坐在书房里看会书,哈欠一个接一个往嘴巴外面跑。纪逐鸢吃过午饭就走了,高荣珪和王巍清也各自有事,整个家里就剩下沈书一个闲人。快到酉时,林丕的家里来了人,说请他晚上去吃饭。
“又吃。”沈书一看头都大了,朝来的家丁问林丕都交了谁去。
“只请了主簿,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嘉兴菜。”家丁眼珠转来转去,似乎还有话。
沈书起身,说:“到外面去等。”
那家丁明显松了口气。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沈书伸手让小厮往他身上套衣服,心里转着念头,估计今天林丕不打算灌他喝酒了。回来之后,沈书越想越觉得,昨晚林丕跟他船上那个红粉是商量好的,尽让他喝酒,有些片段沈书记不清了,但沈书酒品不错,在外喝醉了从不瞎说,都是倒头就睡。许多时候他其实没醉,不过装装样子,当一个人“喝醉”时,可以听到很多清醒时旁人不会说的话。
腰带系上后,沈书蓦地一顿。
“少爷?”赵林出声。
“唔,给块玉。”沈书若无其事地让赵林去找配饰,穿戴齐整了,对镜子看看,满意点头。
正要出门时,纪逐鸢却回来了。沈书十分意外,纪逐鸢站在门外招手,沈书便过去,纪逐鸢跟着他,直到纪逐鸢也钻进马车里,沈书才反应过来,纪逐鸢要同去,心下奇怪。
“晚上不去军营了?”
纪逐鸢把沈书一只手拉着,看着他说:“帮你挡酒去。”
沈书心念一动,明白过来。
估计昨晚上那顿就吃得太醉,纪逐鸢应该是吩咐过家里人,这样林丕的家丁上门,纪逐鸢应该就得到消息赶回来。大小纪逐鸢领着武官的头衔,多添一个人,没有提前知会林丕一声,算是失礼。
林丕见到纪逐鸢,先是一愣,礼数还是周全,面上不显。开席后,纪逐鸢主动自罚三杯,任林丕有什么话也都被这三杯酒挡了回去。
“昨晚喝得太多,回去我是这个。”沈书亮出小指头,作出难为情的样子,“又吐又闹,折腾到天快亮才睡。家里小厮听说又来找林大人吃饭,个个都是耳报神。”沈书瞥一眼纪逐鸢,向林丕的媳妇做了个礼,“这么一桌子菜,有劳嫂夫人,叨扰了。”
林丕的夫人姓富,举止娴雅,知书达理。只是比起昨晚船上的娘子,少了些生动,看上去也有四十来岁,陪着吃了两盅酒,林丕就说爷们儿家有事谈。富氏离席后,林丕先自罚酒,说昨夜有点失了分寸。
不能说林丕没有诚意,今日他夫人备的酒寡淡无味,他家夫人并不知道纪逐鸢晚上会来。说明林丕本就是打算好好款待沈书一顿,好弥补昨日无礼。
酒过三巡,林丕说:“今天一早,有不少人来卖粮,一天下来,收进来两千石,是个好兆头。”
沈书欣然点头:“事情总会越来越顺,林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林丕双眉扬起,唏嘘不已,摇头叹道:“快把家底儿都掏空了,太守若坐视,恐怕只能朝太尉禀报了。”
沈书一惊,按捺住性子,试探地问:“这话怎么说?”
原来昨日林丕同沈书谈过后,今天是带了钱箱去和籴,午后更发动那一干官员,先行垫资。只不过到底着这些人的家底本就经不起掏,林丕更向众人保证,这笔垫资有二厘的利钱。粮食收进来,箱子里的铜钱便见空。
“还能抵个四五天,只是要征够十五万石,各位同僚资助那点,也是杯水车薪。愚兄有个不情之请。”林丕起身,正要往下跪时,被纪逐鸢一手抓住了手腕,硬是跪不下去。
纪逐鸢以脚勾过来凳子,让他坐好。
林丕脸上挂着尴尬,一时间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进退维谷。
“林兄先坐下好好说,我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沈书寻思自己也没表现得像个土财主,总不至于来借钱吧?他在隆平攒的赏赐,大部分兑成了白银,紧着陈迪的五千两让郑四带回了太平。康里布达带来的钱箱,沈书几乎原封不动地送了季孟,用以私下里买米运往大都。到底用多少,有没有剩的,还不知道。而山上山下的田地里种出来的粮,主要供沈书家里数十口人吃饭,纪逐鸢那点军饷沈书向来不过问,除了立功的赏赐要入库,旁的都让纪逐鸢自己拿着平日里吃饭打尖置办军备。
而文官的俸禄仅凭城南城北分下来的职田,几乎就全抵了,一年下来也没二两银子好赚。不过张士诚不限制官员种地做买卖,大家都穷,上头也知道。朝廷发的俸禄都是楮币,在两都蒙古人仗着手里有刀,家里有权,楮币也能混点白吃白喝。在江浙你要用那破钞,没有人会认,夺人钱财有如杀人父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贼匪肆虐,每日都有人横死街头,欺行霸市的反而少了,弄不好三五个穷汉子就能将富家小哥一麻袋套了暗巷里敲死。家里光有钱,连个身手好的护院也没有,就只好缩着尾巴做人,不被逼急了的暴民抢就不错了。
林丕难以启齿,反复看沈书,最后一咬牙,说:“也是有人说,贤弟同季孟交好,能不能请他老丈人帮忙?”
林丕此话一出,半晌不听沈书答言,看他脸色也是犹豫不定,抬手擦擦脸上的汗,尴尬非常,颇有点后悔贸贸然开口,张了张嘴,正要再说话时,沈书抬头道:“我问问去,明天给你答复。”
林丕忙点头,一脖子是汗水,口干舌燥地举起酒盏,要敬沈书的酒。
纪逐鸢拿手挡了一下。
沈书伸出手去,接过林丕敬的酒,一口饮尽。整个晚饭林丕吃得是战战兢兢,求人办事总是忐忑难安,要买下来十五万石粮,林丕回答沈书的询问时报出来一个天文数字,自己也是觉得荒谬。这本该是一府之力承担的钱,要落到一家人身上,就算季孟的老丈人再通天,到底只是隆平一方的富豪,恐怕财力仍远远不及。林丕小有一些家底,和籴这才开始,便有些吃不消了,以己度人,心里便沉重得很。
从林家出来,马车上,纪逐鸢看沈书眼神清亮,把车上的茶倒出来,就手喂沈书喝了点。
“不喝了。”沈书摆了摆手。
纪逐鸢便自己喝了余下的茶。
“康里布达那,还有一笔钱。”马车晃晃悠悠,纪逐鸢伸出一臂,揽过沈书,让他好靠在自己的怀里坐稳。
“他拿命换的钱,我开口他会给,但不能占这个便宜。”沈书闭上眼睛,睡着了一般。
纪逐鸢低头,放肆地看他,沈书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褶,纪逐鸢的心里始终有冲动想要用手指为沈书抻平他眉间的愁绪。
已经“睡着”的沈书倏然抬手,他摸摸纪逐鸢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勾起弧度,摸索到纪逐鸢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
“有主意了?”
沈书笑意更深,没有回答他,再睁开眼睛时,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
这天晚上,气温骤降,睡到半夜时,沈书迷迷糊糊摸到身旁没人,睁眼看到纪逐鸢在关窗户。等纪逐鸢再躺上床,沈书一条腿架在他的腰上,紧紧抱着纪逐鸢又睡了过去。
翌日不可再休假了,上午在学堂讲习,中午太尉府的门子领了个人进来。
“季兄,怎么你过来了?”沈书压抑着嗓音,看了看外面没人,关上门才同季孟说话。
“林丕说要借钱。”季孟说,“十万火急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嗷,这是给你带的吃食,边吃边说吧。”
季孟带来的食盒描金画银,相当精致,菜式也是他家里的作风,鸡鸭鱼肉都有,厨子是杭州人,做的菜偏甜,但沈书能吃甜口,尤其东坡肉的汤汁他最喜欢用来泡饭。
季孟看沈书是真的饿,便先不说话,等到沈书吃得慢些,眼神便催着沈书快说。
“你说你做不了你老丈人的主,他若还缠着,你同丈人说好,邀林丕做客,让你老丈人当面拒他。”
季孟拧着眉,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说:“拖慢征粮的进度,怎么行?”
“我现在没法同你说,年前一准行。再说船至少要三四月才会发,你赶也赶不及。”
“就算三四月才发,这四五个月里,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周仁不点头,林丕去求太尉能有用?贤弟你是不知,越级上报,是最大的忌讳,再说管钱的正是周仁,要不然你就帮帮林丕,也是救人性命的事。”季孟见沈书抬手,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仍不见沈书说话,季孟忍不住问:“你真有办法?”
沈书神秘地看他,他脸上的笑意季孟很熟悉。
“我要去一趟杭州。”
酉时学堂放课,沈书交了太尉府的牌子,在外面用三文钱叫了个人去自己家里捎口信,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下午到周家去跑腿的赵林已经带了信儿回来,下学沈书便坐自家的车子去周仁的家里吃饭。
饭桌上周仁不主动提起征粮的事,沈书也没提,安生地把饭吃了,周仁的夫人和儿子都回去了,沈书才随周仁到书房里说话。
待上了茶,周仁看一眼沈书,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沈书知道在周仁面前不能显得太有主意,却也不能像个废物,无用的人,是会被踢出棋盘的。
周仁喝了一口茶,说:“林丕这两天,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找你去了?”
既然把征粮的场子设在林家的地方,有不少人会把情况汇报给周仁,沈书不能瞒,答道:“那日议事毕,小侄看林大人似乎钻了牛角尖,有事想不通,去问了句。”沈书笑笑,“不料,林大人打起了我的主意,让我到季家替他借钱去。”
沈书看周仁脸上的愕然不像装的。这老狐狸还不知道林丕要问季孟借钱,沈书又试探地将林丕已经联合负责征粮的几位文人,当中也有家底厚的,先出了一批通宝,用箱子装了,一边称粮食,一边就发铜钱。至于由太守府和杭府联名签发的文券,是一张也没用出去。
而那文券具体怎么用,且还没有说定,一会说是将来可以凭券分到金银,一会又说钱是江浙行省发。是以没见到真铜,谁傻子谁交粮。
沈书按捺着腹诽,略略扬眉,朝周仁说:“但既然是说到借钱,小侄想到一件事。”
“何事?”
“行台不是在杭州城铸了一批钱?这笔钱在杭城通行,杭州官军也是凭这个发饷。”
“你是说,要从杭州挪来这批铜钱?”周仁骇得脸色发白,头上冒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军队的钱也动得?”
然而,再一想,杭州如今城防靠的是张士信,江浙行省却只管官军的饷,淮军让张士诚的班底养。明着是投降,对外打的是造反的农民军,暗里张士诚不甘心称臣,更不满朝廷没有给他封王,于是他所占之地,不向朝廷交粮交税,他手握的淮军也并未移交给达识帖睦迩。
周仁无非担心挪了杭州的军饷,官军会哗变,实际上杭州城的官兵打起来不是淮军的对手,而且也打不起来。大都的皇帝后妃、达官贵人饿得嗷嗷叫,闹起来也没达识帖睦迩的好,这个闷亏他只能自己吃。
“你、你让我想想。”周仁反应过来后,拿茶碗的手不住发抖,茶水流了一桌子。
沈书拿过茶碗,替周仁斟茶,双手捧给他,看着他说:“叔若信得过,我今夜便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