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二十七号客人。
一具骷髅穿着粉紫色纱衣,跳着轻快的舞步步入事务所中,身上的薄纱随着她身体的摆动上下漂浮。骷髅的头上还戴着唐朝淑女的假发,发髻高耸,背后留下一缕粗辫。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待骷髅坐定在木椅上后,询问道。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骷髅说完这番话,恭敬地向我致礼:“小女子名为子婵,夫家姓玉。大人称我为子婵便好。”
“好的子婵,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呢?”我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大人可相信命运一说?”
“你所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命中的劫难都是注定的,都是被上天安排好的。若是想要度过一生,注定要一场场劫难去老老实实地度过。不能挑剔,也不能跳过。”
“为什么不能挑剔和跳过?”
“不然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什么重要的东西?”
子婵空荡荡的眼窝看了我一眼,起身从木椅上站起来,扶开水袖纱衣,突然唱歌跳起舞来。她的脚步在原地转圈,长长的水袖随着她的舞蹈在空中画作鲤鱼戏水的模样。
子婵唱着。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转身却离销场官僚。
苦女子独守四壁,空空荡荡,旋舞无趣,飘渺无存。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惟我是一摆件,与玉樽无异,不及玉樽华丽。”
子婵一边唱着,一边转圈。随着她的旋转,一层透明的,像皮肤那样的灵体覆盖在这具骷髅骨上。皮肤隐约勾勒出了子婵生前的容貌,倒八字柳叶眉,单眼皮,眼尾向上吊着。鼻子短而小巧,嘴唇薄如半片竹叶。
“色自心中起,心被色迷,迷之百日千日。
君诺于我长长久久,我许以心而待之。
而此心不如玉樽华丽,不如金盆富贵,不如官职名贤。
何哭之!何哭之!”
“所以你是为自己的真心不被尊重而难过?”
“真心不被尊重,爱情枉受糟蹋。我本是一妙龄女子,却早早衰老成了此副模样,活干尸般。心死了,不知为何而活。爱消亡,肉体无需保存,随风而去了罢。”
“你生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会到来这地狱中的?”
“生前事,或许不必多提。”
“目前来看,生前事还在困扰着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说说。我会将你所说的故事记下来,这也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好生奇怪,说出这些故事有什么用?记下这些故事又有什么用?”
“每个人说完故事之后的感受不同吧,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试试看。”
“那我的故事会被别人看到吗?”
“是的,会被世间活人所阅读。”
子婵犹豫了:“我觉得这样不妥当,很多事情即使离开了人世,还是无法说出口的。”
“都已经离开人世了,你也不是生前的你了,还有什么无法说出口的呢?”
“有些秘密啊,也许生生世世都是要存在心里的。”
“存在心里,生生世世,不累吗?”
“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我如此,我也不得不屈服了。”
“你口中的命运到底指的是啥?我听的糊里糊涂的。”
“命运就是命运,有些人说是老天。我觉得就是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的长长的路线,超越了生死的范畴,有的时候要背负生生世世。”
“你说的应该是业力?”
“业力也好,命运也好,都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是自己的东西,我不想给别人看。”
“也好,也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大人,你为何选择这么一份奇怪的工作?”
“我喜欢。”
“您就不认为这么一份奇怪的工作落在您的头上,是命运的选择,业力的安排?”
“命运出现的时候,我可以选择和不选择。业力安排的时候,我可以拒绝和不拒绝。道理是这个道理,衡量标准是我的心开心或不开心。”
“听起来过于简单了。”
“听起来是挺简单的,但又问世间有多少人心真的知道自己开心或不开心呢?”
“您所说的开心,应该不是字面上意思的开心。”
“是也不是,不是狂喜,不是极乐。更像是自然而然的满足和幸福吧。”
“自然而然的满足……和幸福感。”子婵重复了一遍。
“在人间要做到这两点,很难,真的很难。”
子婵这次没有再反驳我,她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陷入了思考中:“这是您来地狱中工作的原因吗?因为在人间获得自然而然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太难了?”
“哈哈哈,也不是,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类闲得慌,会来地狱这种地方来找幸福!”
“大人真乃奇人呢。”
“你生前有获得过这样的感受吗?”
“满足和幸福吗……我吃东西的时候挺满足,也挺幸福的。其它时候,比较空。我不喜欢睡觉,睡觉让我感觉特别……空虚和孤独。我讨厌那种感觉,就好像一闭上眼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让我感到害怕。”
“为什么害怕?”
“我害怕被其它人抛弃,这让我感觉到……自己还不如一花一草。”
“就像你的歌曲中唱的那样。”
“而此心不如玉樽华丽,不如金盆富贵,不如官职名贤。”子婵又唱了起来。
“既然此心在此处被如此蹂躏,为何不离开,另寻出路?”
“出路?哪有什么出路。这世间大部分的路都是相同的,我走了那么多路,累了,只是想歇歇脚而已。”
“一歇就歇息成干尸了吗?”
“大人不要挖苦我。”
“是我失礼了。”
子婵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本以为大人会继续挖苦下去。”
“我为何要那么做?”
“很多大官都会那么做。”
“嗯,也的确是,那样的官员也不少。”
“那大人为何不继续挖苦我?”
“挖苦有啥用?我一不喜欢失礼,二不喜欢做无用功。既然挖苦一事又失礼,又是无用功,那就不如不做,是我的不是。”
子婵失语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你说不说生前事,这一事也是如此。虽然我的工作是记录下鬼怪亡魂们的生前故事,但也经常遇到不愿意说的。若是把生前事藏的如此之深,甚至当作秘密愿意生生世世守护。
也许是倔犟,也许是珍惜,也许是深刻。
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想多加以揣测,你自己觉得舒服就好。”
“什么样才是舒服呢?”
“正如世间有多少人心知道开心为何物一样吧,舒服也是一种需要细细体验的感受,遵循心声的感受呢。不是其他人告诉你舒服就舒服了,有的时候离自己心感受到舒服的程度差得很远呢。”
“那怎样才能听到心的声音?”
“认可自己的价值,何必要去和摆件玉器相比?人心如此无价,怎是高官厚禄能够衡量置换的!
你的心得到了你的认可,才会慢慢开始说话。”
子婵捂着自己的胸口:“认可……认可……我是有价值的?”
“当然是的。”
“我是有价值的。”
“很多事情,你很值得。”
子婵骨骼外层的灵体突然从透明慢慢实化到了半透明,又愈发接近实体的色泽。
皮肤覆盖在灵体外层,她的眼中有泪,慢慢变成活人模样了。
“我很值得。”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你很值得。”我也重复了一遍。
她的泪流出眼眶,又慌忙去用衣袖抹。在擦拭间,猛地触到自己活人般的皮肤,子婵愣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原本的白骨手指,手指之间长出了人肉。
“我很值得,我很值得。”
我没有再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子婵抚摸着自己的脖颈,胸口,脸颊,抽泣着,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木椅上大哭起来。
我点燃一支香,待她哭着。哭心中藏着的生前事,哭独面四壁的空,哭孤枕难入眠的寞。子婵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哭到竭尽,又是喘气,之后慢慢平复下来。她再抬头看我时,两只眼睛肿肿的,香线刚过半缕,她看起来与生者无异。
“大人,谢谢你。”
“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回人间去,我还有心愿未了。”
说这话时,天窗处有月光洒入。真是奇怪,地狱中明明没有月亮。子婵的身形被笼罩在月光中,变得轻盈。她的身体慢慢离开椅子,就如有一双大手托她起来似的,随着月光,她慢慢向上飘。
“我要回去了。”
“祝福你,祝福你之后的人生。”
“谢谢,谢谢。”
月光包裹她的身体,也照亮了书桌上的稿纸。我目送着子婵慢慢向上升去,长摆衣纱拖在身后,如幻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