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女

只要经过外屋再进到里屋,就能对谷家一览无遗,甚至连那两个小柜儿里装的是什么也猜的出来。

谷红丽洗完手就上炕了。

为了把炕烧热,谷玉兰随后把外屋的炕炉子也生了火。

红丽坐在炕头儿,伸直着腿,腿上盖着一个有半个褥子大的小花被儿。

谷玉兰把小炕桌儿搬过来放在了炕上。谷红丽问:“妈,菜还没做呢,咋把桌子放上了?”谷玉兰说:“我这就做,菜下锅就好。”

谷红丽把身子往小炕桌儿跟前移了移,一面准备吃饭,一面摆弄自己的那双手。

先端上桌儿的是一盘儿馒头,接着是一大碗酸菜粉和两小碟儿咸菜。谷玉兰脸朝西,耷拉着腿斜坐在炕沿儿上,拿起筷子催促说:“红丽,快吃吧!看一会儿凉了。”红丽既是谷红丽的简称也是谷红丽的小名。

红丽看着桌子上的食物,带着不乐意,说:“妈,就只有酸菜呀?”

谷玉兰说:“酸菜……够咱俩吃了。”

红丽说:“昨天不是都吃过了嘛,今天咋又做了?”

谷玉兰说:“昨天做的是酸菜炖土豆,今天……今天做的跟昨天做的不一样。”

红丽问:“哪儿不一样?”

谷玉兰说:“今天的酸菜里有肉丝和粉丝。你尝尝,肯定比昨天的好吃。”

红丽说:“我不尝。妈,我一闻到酸菜那股味儿就受不了。现在副食店卖的新鲜蔬菜比夏天时品种还多,我们同学家里都买着吃。就咱家,除了酸菜就是白菜,要不就是土豆萝卜,也不知啥时候能换换样儿。”

谷玉兰说:“换样儿……你说说,想吃啥?妈明天就买回来给你做。”

谷红丽带着半信半疑,问:“妈,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谷玉兰说:“妈啥时候骗过你?”

红丽说:“我想吃熘肉段,锅包肉;想吃蒜黄儿炒肉和芥末肚儿。——你真能做吗?”

谷玉兰说:“能。”答应的很肯定。接着又说:“你一顿哪儿吃得了那么多呀!”

红丽说:“我能。妈,你咋知道我吃不了?”

谷玉兰说:“就算能吃了,也别一次做那么多。”

红丽问:“妈,不做那么多,那做多少?”

谷玉兰说:“先做个蒜黄儿炒肉行不行?”

红丽说:“行。别的呢?”

谷玉兰说:“别的……那几样儿等以后再慢慢做。”

红丽说:“慢慢做?妈,你可别逗我乐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钱,刚才的话是说着玩儿的。”

谷玉兰说:“你说我舍不得……其实,不是舍不得,而是咱们家确实没有多余的钱。等把欠下的钱都还完就好了。到那时候,不光买你爱吃的,还得给你买几件好衣服。”

见女儿正用疑惑的眼神儿看着,谷玉兰停了停才接着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穿的戴的咋也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红丽脸上带着惊喜,说:“妈,你……从小到大,我一提买新衣服你就不乐意,这回咋……要不是真的我可不依。”

从小到大,红丽最爱穿好衣服,却偏偏没有好衣服,这让她心里时常感到委屈和不甘。

谷玉兰说:“还不快吃饭。”

红丽拿起了筷子,问:“妈,新衣服啥时候买呀?”

谷玉兰说:“等开春行不行?”

红丽说:“开春……那还得好几个月呢!我想年前就买。”

谷玉兰说:“年前……行。下个月拉下的饥荒就差不多还完了。”

红丽笑了,说:“妈,这么说真能……你真是我的好妈。”

谷玉兰也笑了,说:“买衣服就是好妈,不买衣服就是坏妈,这个妈可真难当啊!说话就二十一岁了,还长不大。”

红丽说:“长不大也怪你。大酒店都同意录用我做迎宾小姐了,你不让;我想到外地去闯闯,你说不安全,不许我去。整天就这么圈在家里,也不接触社会,也不锻炼,能长大吗?”

谷玉兰说:“你应该趁现在闲着多看些书。”

红丽说:“你总说看书,现在屋里这么冷,咋看哪!再说了,没有工作,光看书有啥用。”

谷玉兰说:“多看书多学习可以储备知识,可以开拓视野,可以活跃思想,咋会没有用呢?”

红丽说:“妈,这年月光有知识是不行的,还得有关系,有……就小倩和彩霞来说吧,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论相貌不如我,论学习也不如我,可就是因为有关系,都找到了好工作。毕业分开还不到半年,跟她俩一比,我就像农村人刚进城似的,要多土有多土。”红丽说的“小倩”姓叶,名字叫叶小倩;红丽说的“彩霞”姓郑,名字叫郑彩霞。她俩既是红丽读中专时的同学,也是红丽最好的朋友。

谷玉兰说:“小倩和彩霞秋天来咱家时我见过,除了会说话儿,别的都不如你。”

红丽说:“妈,你上次见她俩时我们刚毕业,差别不大,现在都过去四五个月了,她俩跟那时早不一样了。今天中午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她俩都穿着高跟儿亮面小皮靴子,还有羊绒大衣,可打眼了。就我,还是去年的雪地鞋,还是去年的羽绒服,不好看不算,也不暖和,一看就知道家里穷,弄得我都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

谷玉兰停住手里的筷子,说:“不敢到……你脚上的雪地靴是去年新买的,你身上的羽绒服是前面新买的,都不旧,洗的也干净,为啥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呢?”

红丽说:“妈,雪地鞋一穿上就走样儿,羽绒服干净和新也是两码事。不信你到大街上找找,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要么不穿雪地鞋和羽绒服,要穿,肯定是新的。”

谷玉兰说:“新的是好,旧的只要干净也好。人是好是坏不在穿。”

红丽说:“妈,你不知道,现在的服装淘汰的特别快,去年刚时兴,今年就过时了。”

谷玉兰说:“时兴……咱不赶时兴。时兴的东西兴的快灭的也快。还是那句话:咱活咱自己的,不跟别人比。”

红丽说:“妈,你总说’咱活咱自己的,不跟别人比’这句话我都听了有一百遍了。问题是你可以不跟别人比,却挡不住别人跟你比。你当然可以闭着嘴不说别人,却挡不住别人到处讲论你。在这样的情况下,人还能自己活自己的吗?”

谷玉兰说:“能。”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说的很肯定。

红丽说:“妈,你……你能,我可不能。”

谷玉兰说:“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只要咱们自己光明正大,做的事都问心无愧,就用不着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咱穷不假,可穷不是罪过。穿的不好,吃的不好也并不丢人。”

红丽说:“妈,咋会不丢人呢?无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人们见面第一眼看的都是衣服。你若是穿得好,从上到下都是名牌,别人自然就会恭敬你,会高看你一眼;你若是穿的差,不用说身上是旧衣服,就是档次低点儿也会让人瞧不起。昨天我去商场,在卖首饰的柜台前看了半天。当时售货员一直在那儿修指甲,就跟没看见我似的。这时候,有个三十多岁的也来到了柜台前,她虽然长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就因为穿得好,售货员一见她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指甲也不修了,脸上全是笑,不光小姐长小姐短地叫着,还主动把各种首饰拿出来让她试,你说气人不气人?等以后我要是有钱了,不但要买好衣服好首饰,而且要认真打扮,走在大街上非得让回头率达到百分之……之……”

谷玉兰问:“之多少?”她停下筷子看着女儿:“女孩子一定得稳重。”

红丽吐了吐舌头,说:“我的意思是……免得被人瞧不起。”

谷玉兰说:“你已经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想穿好衣服本来没错,可你以为只要穿上几件好衣服别人一准瞧得起那就错了。女孩子,还是文静朴实,多学些东西是正经。”

对妈妈的话红丽嘴上是没反驳,心里则大不以为然,在暗笑她不通事物。

谷玉兰开始收拾碗筷。等她把里屋收拾利索,去外屋往炉子里加煤的时候红丽说:“妈,今天冷,炕就多烧一会吧!”

谷玉兰说:“行。”

其实,冬天这个炕炉子除了把炕烧热之外,还有个用处:给外屋提供热量。烧炉子是外屋唯一的热源。厨房里有自来水管子。若是不烧炕炉子,或者炕炉子烧的时间短,水管子就会被冻住。当然,这个炕炉子也不能烧得太久:煤贵,买不起。

等谷玉兰上炕躺下已经9点了。

夜里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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