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场赌局。
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载,又有多少事情能安安稳稳随人心意?其实,每一步都不过是一场赌局,一辈子更不过是一场豪赌,都在赌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
既然是赌局,就必定会有输有赢。这世上,没有永不赢钱的倒霉鬼,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死的长胜将军,说不得何时就能翻本,也说不得何时就能输光。
水盈自己早已是深谙人世的诸般赌局,输赢这种东西,只能和人争,不能和天争。所以,既然你还不想死,那么你能做到的,就是欣然入局,坦然离场。只不过,水盈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她必须无比冷静地思考透彻每一件事,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和事,凡事无论输赢,都能够招后有招,才不至于教自己身陷绝境身败名裂,更不至于教自己在事后扼腕悔不当初。
此时,水盈面无表情地坐在风儿身边,沉静得如同倚天崖边高耸入云的礁石绝壁,无论眼前是阳光普照下的蓝天碧海,还是狂风月夜下的黑浪怒涛,都只是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细细思索,谋划着自己心中的那局棋。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如鬼的丫头,虽说水盈已经决定了要将重注押在她身上,可此番赌上的,乃是自己此后几乎的所有前程,所以水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仔细梳理自己的思绪,唯恐哪里还有些许纰漏。
毕竟十六年前,水盈确确是受伤过重,纵然被囚的这些年当中,她从未间断地拼力运功修习,但所恢复的意元也不过只有当年的二、三成而已。而此番为了能够逃出藏兰谷,水盈又不惜血本,耗费自家意元将风儿的魂魄强行逼入那个送饭的师哥身上,又以自己的心力迫使风儿乖乖就范,几乎将这好不容易恢复的意元又耗去了大半。如今,凭她水盈所剩之力,莫说东山再起,便是现身也实在太过危险。眼前能用的,也只有这个丫头。
可是,如何才能让这丫头死心塌地地为己所用,却是半点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水盈比谁都明白,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以琢磨、也最难以控制的东西。可若想要控制这世上的一切,就必须能够控制住人心。当然,控制人心也并非什么登天难事——只要,你找得到、找得准人心的弱点,并且将这弱点死死攥在自己手心里,就够了。
于是,当风儿终于能够睁开眼的时候,水盈的脸上立时便现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声音比笑容更柔和:“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难得你竟能够熬过来,也不枉费了我水家的血脉。”
风儿昏沉沉的眸子里全然没有生气,只是迷蒙蒙地望着水盈,似乎想不起她是谁。
水盈略一思忖,又柔声道:“你的筋骨很快就能长好,以后,你就再不是个废人了。”
水盈看风儿微微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能够发出声音,也没耐性再与她周旋,便去取了半碗牛乳粥过来,伸手扶起风儿的头,将温热的粥给她灌了一口。风儿拼尽全力挣扎了一下,显见得是没能有力气吐出口里的粥,于是,执拗的风儿就那么将粥只含在口里,不肯咽下去。
水盈看她目光黯然全无生气,心中一阵冷笑,脸上却顿时现出凄苦之色,双手将风儿搂在怀里,哽咽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任性?怎的也不想想当年娘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你,你如今就忍心堵气作践自己的身子,故意只教娘心疼不成?”
果然,水盈觉出怀中风儿的身子极为轻微地一抖,心知此举果然奏效,便趁热打铁落下泪来:“哪个做娘的不是一心只为了自己的孩儿好?你怎的就不懂得娘对你的这一片心?”故意让自己的泪落在风儿脸上。
水盈怀中的风儿果然又如水盈所料,喉头“哽”了一声,将粥咽了下去。风儿的眸子轻轻转动了一下,渐渐有了些许光彩,她嘴唇抖索着,虽然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却能够瞧出她的口型是在叫“娘”。
天上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风儿已经能够下地扶着洞壁缓缓走动,而到了第二场雪下来的时候,风儿就已经可以行动无碍了。水盈见她筋骨恢复得不错,便按照事先想好的计划,将一套心法教给了风儿。
水盈瞧得出风儿练功之时的不情不愿,但这些日子下来,已经将她性子的软肋拿捏得分寸不差,每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叹气,或是故意教她瞧见的伤心,都必定能教这丫头惶恐自责,最后还不都是遂了水盈的心意?
水盈教给风儿的这套心法入门十分简单,且直教到最后一式也都是平平无奇,与寻常那些调气守心的法门并无太大不同。而水盈心中却是明白,这“换天十三式”的关键,是在于最后的练法是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等明知是要走火入魔的做法必然会叫风儿心下疑窦丛生,而这才正是水盈对这丫头的又一道考验。
风儿听了水盈的吩咐,果然犹豫地望着水盈,水盈此时却面无表情。
水盈只要看风儿自己到底要作何选择——是生,还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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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就那么一直静静瞧着我。
我心里明白,她这是让我自己选择怎么做。
可我心里更明白,落到如今这等情势,哪里还容得我来选择什么?纵然明知眼前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极顺从地恭敬垂下头:“孩儿遵命。”
想要活下去,我就只能将自己的性命赌上去。
赌我娘会不会当真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走火入魔爆毙当场。
在我内心最深处,隐隐会冒出一个无比可怕的念头,不管我如何躲避,我还是越来越不肯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当真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娘亲。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半点也不像我师父口中那个多情可人的“林芳伊”,甚至,她还不如班主夫人陆婉娘更——天呐,此时她如此沉静地瞧着我,竟然真的很有几分像班主夫人!那脸型,那眉眼,班主夫人是清丽,而她则是掩不住的逼人艳丽,但她那双美目之中闪出的光总是冷的,冷得教人没来由地想要躲避。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那位班主夫人陆婉娘,想她那双温热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在我头上、脸上,可惜……
其实这许多想头,也不过都只是一瞬之间,我害怕被娘看出我心中深藏的疑惑,又不愿让她因我而失望,只得将心一横,随即便盘膝打坐,调整气息,强自逆行修习那不知作何用途的心法。柠檬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我不敢抗拒,心下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却不料强行逆转行气过了半个周天,我原本空落落的丹田就似乎是被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得暖洋洋一般,实在是从未有过的熨帖舒服。我立时心下大喜:娘果然不会害我!不由便放松了戒备,果然,周身经脉中久已不见的真气也仿佛是过了惊蛰的小蛇,四下里蠢蠢欲动,再后来就似乎被温热的丹田吸引,竟然如同无数细碎的溪流缓缓汇集,成河入海,渐渐聚入丹田。
自从被杨朝客用冥玉所伤之后,我的丹田中就一直空荡荡的再难聚集真气,而此时,逐渐汇聚的真气让我几乎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娘当真没有骗我,我再也不用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废人了!
我正暗自欣喜不已,却不料陡然之间,丹田之中原本看似平和中正的真气忽地腾起游窜,瞬间就化作了一股邪佞之力。我一惊之下赶忙凝神导引,初时这真气还能够勉强为我所控,但随着再一个逆行周天下来,它就已然陡增数倍,如同发疯的巨蟒,抑或是龙卷暴风,哪里还是我这点子修为能够掌控得住的?那真气一旦冲破了我的掌控,便发疯般地肆意游走,强逼着我周身的气血全都逆经脉而行,让我的四肢百骸霎时就仿佛是被无数钢针陡然刺穿,奇经八脉顿然间同时奇痛无比。
这天翻地覆的巨变登时让我身不能动呼吸大乱,肉身无比痛苦,神魂更是乱做一团,我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刹那之间全然失去了控制。我控不住自己的身体,也管不住自己的脑子,眼前似乎闪过了许多场景,又似乎闪过许多人影,可那一切都太快太快,我来不及去想那些到底是不是我当真经历过的往事,我只觉头晕眼花,恶心欲呕,莫说想挣扎,便是闭上眼睛,也都全然无济于事。到后来,我昏乱的脑中只剩下所有这些影子给我留下的感觉:恨!我恨他们!他们都让我无比痛苦,我要他们死——我要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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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九离山上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逸阳才总算是又能够勉强起身下床。
接连的急痛攻心,教逸阳的这一场大病来得极是突然,也极是凶险。秦正杰医术有限,一时又寻不到“度世阎君”闵槐的下落,情急之下,想起回钟岭旁注雨峡中的君自安得梅五传授,也颇通些医术,便是遇不到梅五,能请他来相助也是好的。只是前有水凝之事,却又不好开口,思虑再三,也只得前往相求。
君自安自是恨透了秦正杰对水凝的狠心薄情,一见秦正杰到来便理也不理,干脆来个闭门不见。秦正杰正犹豫要不要隔门说出相求之事,却刚好遇到君自安的师父梅五采药回来。那梅五此时已经六旬开外,是个举止沉稳的瘦削老者,虽只一身粗布裤褂乡野打扮,却自有一番避世高人的不凡气度。
梅五将秦正杰让进屋中,听秦正杰说起前因后果,也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正要开口,不想气咻咻立在门外的君自安听见秦正杰说风儿已然被水盈残害致死,登时怒不可遏,冲进屋来指着秦正杰骂道:“呸!姓秦的,水凝到死你都不肯见她一面,她只好用尽最后力气写信托付你照拂她那苦命的女儿,你却又害得她女儿如此惨死,连尸骨都不得周全。水凝在地下有知,不知要如何后悔将此生所有痴心都错付在了你这薄情寡义无情无义的伪君子身上!”
梅五脸一沉,用手指重重敲了敲粗木桌面:“自安,你先出去。”
君自安已气得脸色铁青,却也不敢违抗师父的话,只得极不情愿地恨恨大步走出屋去。
梅五沉了沉,才道:“想来,秦掌门也已然知晓了我们师徒的来历。当年,家师‘非常道人’救出水凝之后,命我们师徒保护她隐居于翠屏山深处疗伤,不想家师离开不久,阿修罗众就寻了来,我们师徒护着水凝退到悬崖,不料水凝说了句‘我就是死,也不让你们将我的尸首带去见水盈’,翻身就跳下了悬崖。那悬崖绝壁高过百尺,下面便是滔滔滚滚的江水,当时我也以为她此番必定是再难活命。那阿修罗众却是个个要赶尽杀绝的,立时便分出一半人攀爬下崖去找水凝,我们师徒二人才得以拼死冲出重围。
我们师徒都受伤甚重,将养了数月才得以恢复,之后也去到崖下寻找,又四下里打听阿修罗众的消息,却都没有得知水凝的下落。我自觉愧对恩师,只得又回到翠屏山中旧居等待消息,这一等就是八年多。直到后来,我突然发现有人在我桌上放了一封家师的亲笔书信。那书信上说,水灵的儿子和林芳伊的女儿已然寻到,如今都被九离山掌门收去做了徒弟,命我们师徒在附近保护,以防阿修罗众去抢那两个孩子。又说秦掌门乃是个极正派之人,两个孩子交在秦掌门手上教养,必定可以放心,不遇万不得已之事不可现身。我虽未见恩师,但见书如面,便片刻也不曾耽误,带着自安隐居到了此地。前几年,那个叫风儿的孩子私自要跑去潜州,就是我叫老魏去给你山上送的信。”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又道,“如今,谁也未曾料到会出了这等惨事,瞧得出秦掌门也很是难受,何况,水盈此番逃出,依她素日性情,日后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浩劫。你九离山中的物事干系重大,你也是身负千钧重担。凡事要以大事为重,秦掌门还是要自己多保重才是。”
秦正杰只得点头:“前辈说得是。”忍了忍,还是问出,“请前辈恕在下冒昧,敢问当年陈前辈书信之中所提及的那个‘水灵的儿子’,难道就是许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