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国的了解,现在还拘泥于书本之上。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惜,大清朝廷是个海禁严格的政权,就算是要去那里进行学术考察,也无法轻易得到许可。”
阿桂没有想到,布封在警察落座之后的开场白竟然是这样的。
其实,关于入境许可这种东西,大清帝国也在进行着积极的改革尝试。原本,他们确实是一个闭塞的政权,甚至相对于明朝末年来说,这种闭塞症是导致西学东渐最终断绝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最近,随着环球集团各种学术在境内的发展,许多人从他们的学说当中找出了当年西学东渐的影子。因此便有一些汉族的士大夫要求重开海禁。
这个重开海禁的要求其幅度是很大的,至少远远超过了允许流民下南洋——那种放开限制的行为,这是给老百姓们寻求生路,创造了更多的机会而已,只要不允许外面的东西闯进来,大清的统治就应该不会受到威胁。
可是西学东渐,却绝非能与之相提并论。
当年孙元化那群西学党人,曾经倚仗西方传播过来的火炮技术,将皇太极炮决于山海关下。如果汉族士大夫们重新掌握了这些危险的东西,那么内乱就会变成一种根本无法排除的概率。
就连环球集团似乎也在有意无意的体谅着这一点,虽然他们的教科书当中有火炮宫做和制造的原理,但仅凭教科书上的内容,是根本无法让一个普通的士大夫转变为一个铸炮工匠的。
相反的,朝廷那些住炮工匠在了解了类似的原理之后,反而对他们的火炮进行了改进。也就是说,环球集团的所作所为,从结果上来讲是更多的帮助了朝廷,而从初始的动机上来讲,恐怕也充分尊重了朝廷的利益。
对于熟悉政治往来的阿桂来说,这样的巧合绝对不可能是偶然形成的,而是上层博弈和商谈之后的结果。依照乾隆皇帝和海宁密切的关系来说,双方也完全有基础达成这样的协议。
但如果允许其他的外国学者进入大清帝国境内的话,情况就未必会是这样的了。环球集团是从来没有传教士这种职业的,但那些欧洲国家却会凭借这些教会人士进行渗透传播,他们表面上宣扬着一种以福音为诱饵的的道德规范,但实际上行的是怎样的勾当,恐怕如今东南亚的各国都已经非常清楚。
常年在那里活动的阿桂,又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呢?
当然,布封本人并不属于那一类人。他的作品甚至遭受过教会人士的批评、排斥,以及毫无理由的谩骂诋毁。但这些情况,且不论那些大清的官员们是否知晓,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会仅凭对方不是传教士,这一点就给予放行,因为所有外国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值得担忧的对象。
所以,虽然大清朝廷已经和环球集团进行了合作,在海外事务这一块,他们也只是将对外贸易这一块全权承包给环球集团进行运作。这在本质上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一种对外开放的格局,而在形式上,它更是在对外交往的过程当中另设了一层试图保护自身的屏障。
至于涉及到内地交往的任何事件,他们也只许这个屏障可以自由的进行,而且这个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乾隆皇帝,不可能完全放心他们在自己的腹地胡作非为,因此各种监视和检查也是从来就没有少过的。
不过,因为现在的平准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双方的关系还得继续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所以这些检查和监督都进行的相当客气。但依照现在战场上的态势来看,这样的局面恐怕维持不了几年了。大清帝国完全没有理由在中亚的战争当中败北,一旦环球集团对乾隆皇帝失去了意义,那么双方的决裂也将很有可能会迅速开始。
到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学术考察这样的借口了,恐怕就算是能够给朝廷带来大量利益的经济往来也会受到巨大的削弱。
而且就算是现在,学术考察这样的口子,也只对拥有华夏血脉,或者东亚文化圈子里的集团员工才会进行一部分的开放。
而且,这样一个口子也是建立在乾隆皇帝好大喜功的基础之上的。
大中华文化圈子的学术交往,自然是以华夏传统的儒学为核心内容的。所以他们基本都是以朝圣的姿态来到大清境内的,这自然就跟万国来潮那种事在形式上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了。甚至这种学术领域内的万国来朝,更容易让统治者产生一种文化优越感。
可是西方的那些学术怪他们能够带来的东西,根本就和这一形式的文化优越感毫不相干,所以他们干脆就是不被允许进入大清境内搞什么学术考察的。
布封当然不知道,他现在所惋惜的东西,竟然有着如此深厚而复杂的背景原因。
然而对于阿桂来说,情况就已经稍有不同。
他虽然是八旗子弟,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中等层次的家族而已。因此他们虽然能够见到高层人物,并近距离的领略他们的施政逻辑,但同时也比较接近,底层的觉罗甚至百姓。再加上近些年来,他一直在外奔波,更是将东南亚的那些情况尽收眼底。远离朝廷核心地带的两广地区,究竟是如何对待朝廷政令的,准确的说他们究竟是怎样抓到朝廷控制的,如今的阿桂已经已经有所了解。
想要让他像以前那样继续尊重朝廷的那些条条框框,基本上已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了。而且,由于他比那些刁钻华滑民更了解上层的某些秘密和逻辑,因此他甚至更清楚哪些空子是可以钻的,哪些空子明显是带有危险的。
掌握着如此明显的优势,按说他早就可以做一些非法的勾当了,但对于朝廷基本的忠诚,在很多时候都很好地阻止了他这方面的想法。不过,因为他前不久刚刚得到了朝廷,甚至是皇帝的亲子默许,让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出卖朝廷的利益,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让朝廷配合他做出某些事情,所以,如今在布封面前的他,自然可以用更富有底气的方式说话。
“布先生此言差矣!我大清虽然闭塞,但像您这样的学者还是很尊重的。准确的说,这可能是敝国朝廷为数不多的长处了。”
布封一听,情况好像和之前的有些不太一样,因此他赶紧追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讲?我们在来莫桑比克之前,就曾经试图去拜访过中国,但并没有得到朝廷官员的允许。”
“那可能只是一些地方官员的行为,不能代表朝廷。而且,这其中有一些手续,可能是现在的您还不太清楚的。当然,我对此也是缺少了解的,因为我本是大清国人,出入国境并不需要那么繁琐的手续,只是偶尔听他们提到过罢了。不过我确实是知道,只要办妥了某些手续,您就可以到大清经理进行自由的学术考察。这种小事情交给我来做好了,只是几封信件而已,保证就可以将您的手续办得齐齐全全。哦,对了,如果您需要和什么朋友一起去的话,我也可以一并帮您办妥。”
“真的吗?”布封并没有多想,他立刻叫来了林奈,并将两个人的证件全都交给阿桂誊抄了一份,根据后者所述,这些证件的副本将会用于申办某些手续,这在环球集团如今所倡导的签证申办官吏当中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所以林奈和布封都没有多想。尤其对于林奈来说,神秘的中国实在有着太多值得好奇的东西,那里的物种千奇百怪,光是海宁出版的动植物志,就已经让他疯狂地爱上了那片土地。
不过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其实已经确定,所以前往中国恐怕也得安排到一年之后才能进行。但这其实刚刚好,因为签证手续的办理肯定也需要一定时间。
至于他们现有的目的地是哪里,说起来也是一件很让人惊奇的事情,那就是南极洲。
莫桑比克殖民地是目前环球集团控制的所有区域当中,距离南极洲最近的一个,以这里为补给站和救援发起点的话,对于探险活动来讲也是比较负责任的选择。
阿桂也很快知道了他们的这一选择,毕竟林奈他们需要知道签证何时才能够递送回来,所以作为背景,他们两个也向对方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安排,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保密的行动。
对于阿桂来说,如今的南极洲也多多少少算是一块神秘的土地。自从他开始海上生活以来,也时常向往的那些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去旅行一番,从报纸上他已经知道南极洲有很多独特的动物,企鹅自然是其中最出名的,在阿桂常年活动的热带地区,这玩意儿可是很少能够见到的。
不过可惜的是,他终究是有使命在身的人,既因为环球集团交给他的任务,也因为皇帝和朝廷对他的希望,总之他是不能亲身前往那里游览一番了。
不过他同时也很清楚如何讨好这群学者们,有见于他们的工作实在是太过枯燥,所以如果能够得到别人的关注,那他们一般都是欣喜若狂的,而且博学多识的他们一般也会仁慈的向对方科普一下他们所了解到的常识。所以,阿桂当然不会忘记给他们制造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你们见到企鹅的时候记得给我发张画带回来。我要拿回去给大清帝国经历的那些愚夫愚妇们展示一下这从未见过的生灵,按照环球集团的说法,这种开启民智的行为也算是一种功德。”
对于他所引用的环球集团的某些宗旨,林奈和布封一向都是大加赞赏的,所以他们并没有拒绝。
而且,在发现对方对企鹅这种许多人未曾谋面的动物感到好奇的时候,她们也忍不住谈论起了南极洲的许多特色。
在环球集团的短暂历史当中,库克船长这一行人并不是第一批试图前往那里的人,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发起了尝试,其中超过半数的人更是取得了成功。他们已经验证了环球集团资料库当中的许多说法,甚至还有了一些不曾出现在资料库里的崭新发现。
这种发现其实是很常见的,就如同21世纪的人再也无法见到渡渡鸟一样,1756年的航海者们还是可以在毛里求斯见到这种怪异而且难吃的鸟类,不过他们的数量已经开始减少。
南极洲如今也仍然活跃着许多未曾灭绝的动物,就如同澳大利亚那些古怪的生物一样。他们侥幸的被海宁也列入到了保护动物当中,但是南极洲的生态显得更加脆弱不堪,因此即便是海宁也无法确定这些动物能不能在保护之中安然的活到21世纪。
为了能够更全面而又真实的向后人展示这些动物的真实生活场景,对于南极洲的考察一向可以得到环球集团的大笔赞助,库克船长之所以敢制定这样的冒险计划,不光光是因为两位学者的请求,更多的还是因为环球集团对他的资助。
如今的库克船长已经游览过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的风光。关于北冰洋的旅行也早早的出现在了他的计划当中,不过他更想完成的却是如同麦哲伦那样进行一次环球航行。正是前往南极洲之后,如果再往西走一部分的话,他就已经走遍了地球上的所有经度,虽然不是一次连续的环球航行,但对于地理常识和测绘已经足够发达的,1756年来说,认可他的这一功绩也并非难事。
总的来讲,此行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有着非凡意义的。
在这些非凡的意义被一一讲述出来之后,就连阿桂也不由得痴迷了起来。
他也很向往能够跟随库克船长一起周游这个所谓的地球。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要成为另外一个库克船长。
然而他所肩负的使命并不允许他这样肆意妄为。
所以,当那两个学者介绍了好一大段自己的事情,并终于想起来问询关于他的情况之时,已经被当成朋友般对待的阿桂,却卑鄙的耍起了心眼子。
“我的情况有些糟糕,你们可能还不太知道,集团已经在大庆境内展开了大量关于棉纺织业的革新。虽然朝廷和她们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但仍然有很多人认为,棉花种植会威胁到粮食种植的土地面积,那样的话将会减少粮食的供应量,导致粮价上涨,你们也知道,大清帝国有着上亿的人口,粮食价格的上涨很有可能会导致许多人因为买不起而被饿死,那将会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悲剧。”
林奈何布封闻听此言,一下子都变得沉默起来。
瑞典人的情况还好一些,他们那个地方虽然不太适合种粮食,带棉花种子也别想好过,因此并没有被海宁盯上。但法国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要说粮食的种植会不会受到影响,就连他们爱喝的葡萄酒,恐怕也会因为许多庄园改种棉花而受到影响。
这让布封的脸上再一次展现出了之前曾经被阿桂见到过的愁容。
阿桂如今再也不是那个曾经衣食无忧的中层贵族了,身为间谍的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关注着周围的一切变化,这几年的锻炼下来,他的能力也已经有所增长。所以,当他又一次见到布封那副表情的时候,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疑惑已经得到了解答。
布封内心的抑郁一定和棉花种植有关。
果然,就在他想要试探一下的时候,那位法国的博物学者也终于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真没想到情况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清国的情况,现在看来要比法国还要严重。也不知道海宁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阿桂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立刻接口说:“总裁是个非常忙碌的人,他肯定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我们朝廷当中也有许多人,因为双方毕竟是盟友关系,而希望能够就棉花种植的策略问题与他进行交流。不过,环球集团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予以积极的回应。”
“是这样吗?看来你们的情况确实更严重一些,种植策略什么的,我们法国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我们在乎的更多的是技术。”
阿桂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技术的事情我们也是很重视的。如今在环球集团的帮助之下,我们已经可以和世界上许多国家做买卖了,所以如果我们的棉布可以用更高的效率生产,按照环球集团的理论,我们在市场竞争上就可以取得更大的优势。那样的话我们赚取的钱财就可以弥补粮价上涨所带来的威胁。”
布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你是说,你们的朝廷可以把商人的利润,用在正经那些灾民的身上吗?”
阿桂对法国仍然缺少了解,而且在他的认知当中,资本家和农民也还没有被完全的割裂开来,毕竟在当时的中国,相对富裕的往往都是地主阶层,而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正是农民,只不过是富裕的农民罢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想到对方看中的竟然是这个,但从对方兴奋的表情,他就已经确认了自己投机的方向:“没错。我们国内的灾害赈济都是由朝廷负责出面的,而我们的棉花采购、纺织,也是由朝廷的织造衙门在办理的。所以,绝大部分的利润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因此,如果你们能够在技术上给予我们帮助,我们完全有能力避免饥荒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