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贡春树寻到陆丽娟这里,找到了章秋谷,知己喜相逢,两个人自然是欢快地聊天。
忽然,贡春树想起了什么,对章秋谷道:“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讨个明白。”
章秋谷便问:“什么话?”
贡春树道:“去年你在苏州的时候,和我说什么打汇票不打汇票的,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你时,被你一阵议论打断了话头,你也始终没讲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丽娟听了,在那里掩着嘴“格格”的笑。
章秋谷也笑道:“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又是个老上海,怎么竟不懂这句话?这原是苏州人的一句俗语,男女对垒交锋,男人打了败仗,就叫做打汇票。你久住在苏州,难道这句话都没有听人说过吗?”
贡春树听了方才明白,不觉也笑起来。笑了一回又问道:“我还是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来历,打败仗就直接痛快的说打败仗就是了,为什么要叫做打汇票?这有什么典故吗?”
章秋谷道:“那些钱庄里,每逢要用钱的时候,一时没有现银,便打一张汇票出去,叫他明天来拿。好像男女交锋,男人打了败仗,说句好听话,说明天再来,就是这个意思。”
贡春树想了一想道:“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意思。”
章秋谷道:“本来不过是句俗语,又不是什么名家大儒的格言,何必去考究他的意思呢!”
贡春树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上次咱俩从苏州分别,我就回常州了。你们常州老家祖宅那边出了件事,你可知道吗?”
章秋谷摇头,很是诧异道:“出事了?娘亲没和我说过,想来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贡春树见他不知道,顿时找到了存在感,兴致勃勃地就开启了演讲模式说道:“是你们老宅章家,应该是你的堂叔,他家的独苗苗,叫什么章秋晖的,看上了当地一个乡绅儿子的小妾,然后就勾搭上手了。那个乡绅的儿子知道后带了几个人气势汹汹的找上门去,然后双方混战打了起来,不知怎的就失手把那个乡绅的儿子打死了。那个乡绅气不过,告上府衙。只是章家在当地势大,找了个章家下人做替死鬼,又花了不少银子,府衙只判了个失手误伤致死,羁押了那个替死鬼,不日问斩,那个章秋晖没有任何罪责。章家为了堵乡绅的嘴,也陪了他家不少银子,只是苦了那个替死鬼。”
章秋谷扶额,这些糟心的亲戚,难怪母亲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父亲是家中的独苗,老家的那些亲戚,已经是三代开外的了,也就是,是同一个太祖爷爷的后代。章秋谷自幼在外祖父家长大,和老家的那些父族的亲戚来往并不多。而且,章秋谷的爷爷年轻时也离开老家独自在外面闯荡,渐渐地和老家的人也就来往的不是很密切了,只是老家的人巴结着他们罢了,而且也会常常的依仗着他们这一脉的势力帮他们在当地撑起门面。
虽然章秋谷也是花天酒地,熟人的小妾,官家贵女,富家寡妇。但是他是幸运的,迄今为止还没出过糗事和麻烦,他也是自诩智谋过人,聪慧无双,所以才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只是前几天伍小姐的事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让他明白,君子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的胡来了!如今听到老家的事,更是让他心中一凛,他,心有触动!
章秋谷沉吟着没有说话。
贡春树正讲在兴头上,根本没发现章秋谷的变化,继续发表演说:“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个替死鬼的妻子是个性子刚烈的,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上府衙击鼓鸣冤,被府衙打了二十板子给打发回去了。”
章秋谷的心咚咚的急跳,盯着贡春树。贡春树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更加得意了,讲的倍儿来劲儿。
“待到那个替死鬼问斩之后,那个妻子抱着孩子连眼泪都没掉一颗,大家都指指点点说她无情无义。”
章秋谷可不这么认为,这个女人,八成是酝酿着什么。
果然,贡春树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把自己的丈夫收敛发丧后,却是把一封血书贴到了章家大门上,然后又拿着另一份血书,抱着孩子一起自刎在府衙大门前。”
章秋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心很痛很痛。玩玩别人家的小妾,却引发了如此的惨剧,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三个无辜的人!
他也曾玩过,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只是在面对那位伍小姐时,他被一顿大棒子给打了个满头包,当头棒喝,让他开始思考起这件事来。如今,老家的这件事再次触发了他的神经,让他更加深思起关于“责任”的问题。
“这件事影响极大,已经几乎传遍全省了。”
章秋谷最近净害相思病,净琢磨怎么钓美人鱼来着,外界的一切都已经不入他的脑子了。
章秋谷嗓音很是低沉暗哑,问道:“后来呢?”
贡春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后来一位绅士叫做金星楠的,听了这件事儿十分痛恨。想出一个法子来,自己言辞犀利恳切地做了一篇《烈妇行述》,刻了几千本各处分送;又发了许多传单,请了本地的绅士大家商议,要给这个烈妇设祭开丧。那些绅土里头,有几个很有热血的人,自然赞成响应;而一些胆子小的人,一则抹不开金星楠的情面,二则也是有些感动,便也都点头答应了。金星楠便叫众人具了一个公呈,自己到府衙找了莫大令,请他到开丧那一天去拈香致祭。”
原来金星楠是个二甲进士出身,由刑部主事推升了刑部郎中,向来声名很好,又是个江苏有名的才子。莫大令不好不答应,只得依他。
金星楠又各处去征祭文、征挽联,要拣了一个日子给那位烈女开丧。
章秋谷在家的时候,去常州时经常和金星楠往来,也是最要好的朋友。金星楠此番做了这件事儿,心上十分得意,便写了一封信给章秋谷,细讲一番。
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刚刚这个时候贡春树回来了,他与金星楠也是故友,来拜访金星楠,两人闲聊,贡春树说到要到上海来看章秋谷,金星楠便把这封信交给贡春树,托他转给章秋谷。
章秋谷看了这封来信,又看了那本行述,心中很是感慨。
贡春树便对他说道:“金星楠要叫你做挽联,你做不做?”
章秋谷道:“挽联自然做的。只是这个挽联,我还需要好好想想,不能太敷衍了才好。”
贡春树道:“我看见兵部主事姚小知的一副对子,倒是写得很痛快。”
章秋谷问是什么联语,贡春树念道:
凭天道断不令凶人漏网,
愧吾辈未能为匹妇复仇。
贡春树念毕又道:“你觉得这付挽联怎样?”
章秋谷斟酌了一下道:“痛快是痛快得很,但是这‘匹妇’两个字用得欠妥些。这样一个贞烈的人,不应该称她‘匹妇’。你细细想想我的话可是有道理吗?”
贡春树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的心思比我来得周密些。”
章秋谷不在说话,细细的沉吟了一回,取过一枝秃笔,随手拿过一张局票来,兔起鹘落的写出一付挽联道:
一死等鸿毛百万同胞齐俯首,
双星圆碧落两行清泪奠贞魂。
写完拿起来递给贡春树说道:“这里没有纸笔,只好等明天写好再寄去了。”
贡春树看了看,点头叫好道:“你的笔墨,比以前又是精湛了不少!真是奇怪了,也没见你如何的用功,你整天和我们一样玩的,怎么你就能学的这么精呢?”
章秋谷笑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们知己朋友,怎么总是这般谬赞。”
贡春树道:“并不是什么谬赞,我是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就能学啥都精,也没见你怎么用工夫苦练啊。”
章秋谷听了笑道:“书法也罢,读书也好,不是苦练苦背就能学精的,那样临摹出来的,仅仅是有其形而无其神。就拿书法来说,我们开始学书法,就是临摹,这是没错的。但是,并不是一味地临摹就能写好,还要将每个字的风格笔韵分析透彻,参悟笔势,实时在心中揣摩描绘,我把它叫做‘心摹’,而这个比用苦功实际临摹更重要。”
这种观点,贡春树从来没听过,很是新颖,立刻提起了他的兴趣,追问道:“心摹,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不是用笔临摹,而是用心临摹?”
章秋谷点头道:“是也不是。心摹不单单是在心中临摹这么简单,而是要参悟笔势,突破模板的固有笔势,形成自己的笔势。所谓笔势,就是书法大家自成的风格、神韵、气势,只有形成了自己的笔势,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才能称之为书法家。”
贡春树连连点头,心中佩服不已。这种论述他第一次听到,以前觉得临摹得越像越好,如今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讲究。难怪,也没看到章秋谷怎么用功的练书法,而每次看他动笔,都发现他的书法在不断精进,而且在逐渐脱离模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神韵,原来如此!
“心摹”,他也要试试。
不过是玩玩别人家的小妾,却引发了如此惨案,三个无辜的生命!男猪脚的心被深深震撼了,也让他深深地反思着。他,将心向何往?咱们下回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