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觅秋被夏诉霜打发回了国公府,现在院子里只剩了她和大徒弟。
大徒弟在偏房沐浴,她换了湿衣裳,就坐在石阶上发呆,不知要不要将肚子里的事告诉他。
“作何在这儿吹风?”
一双温热的手从后面捂上她冰凉的脸。
夏诉霜转过头,无力道:“有话说话,别学得动手动脚的。”
“是。”
这么好的时候,宋观穹也懒得提问他学的谁,徒惹不快,还是拉着师父的手进屋吧。
“阿霁……”
“嗯?”
虽然决定坦白,临了她又真开不了口。
直说肚子里揣了个他的孩子?不行不行!
宋观穹是端了热水进屋的,让夏诉霜坐在胡床上,他半跪下,去脱她的鞋履罗袜,脚背玉薄,有些泛白,可见在雨里走了不短的路。
夏诉霜不肯让他伺候自己,要收回脚,“不用,我自己来。”
宋观穹握紧她细白的脚踝,热帕子捂上玉笋一样的足,不紧不慢说道:“往后要靠师父护着,当然要尽心伺候讨好,况且都是做惯的事了。”
他扫见廊下师父换下的鞋,鞋底的泥,还有沾上的干草屑,说道:“师父还去天牢寻我了,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
夏诉霜手指划着垫子,不自然道:“嗯,担心你真被抓起来了。”
被在乎的感觉很好,他柔声道:“让你担心了。”
夏诉霜扭开脸,“你是我徒弟,护着你本就是为师父该做的,就像你师祖护着我一样。”
宋观穹何其敏锐:“师父也有冤情,要受师祖庇护?”
她立时闭了嘴,一脸上当的表情,惹宋观穹笑了一下。
他终不似一开始般情绪外露,气她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了,纵然师父一点不肯说,但从周凤西身上,宋观穹还是查到了点端倪。
江南抚州,虞家旧案,师父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恐怕也是为了去徐府,才可以与曹承亮结交。
若是那样,师父背负这血海深仇,十几年来过得怕是并不轻松。
“师父不想说,徒儿只当不知道,他日若有危险,徒儿会尽全力救师父,若不成,就找个山水灵秀的地方,同师父长眠便是。”
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这同生共死之语听得夏诉霜心头一颤。
他这么聪明,定然有了猜测,才会说这样的话,可堂堂国公世子,人生一片坦途,何必钻牛角尖。
“阿霁,你不必如此。”
“总觉得师父今日有话跟我说,是什么?”
他仰起脸,沐浴之后的脸过分清寒干净,望她时眼眸潋滟生光。
夏诉霜不由哑然,自己这徒弟,实在是生了过分好的一副皮相,令人见之生喜,不忍苛责半点。
若是孩子像他……
夏诉霜忙撇过头,她在想什么,为什么
偏到另一头去了呢?
没,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本作者忘还生提醒您《负师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师父暂时不想说,宋观穹也不勉强。
但难题切实摆在夏诉霜面前,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更不知道要不要问大徒弟,那碗避子汤到底是真是假。
这孩子要怎么办……
宋观穹不知师父心中纠结,将手臂伸到她眼前,“师父。”
夏诉霜回过神来,抬手将他的袖子挽好,宋观穹微微偏头打量她,唇角就没有下来过。
挽好了,才将手放进木桶中,带起水声,热水一下一下涌向她的小腿、足踝、脚趾……
宋观穹觉得她处处可爱,就寸寸抚过。
夏诉霜低头看他,阿霁一派认真,水中那双手修长有力,拨动水光。
脚心五趾一时被细致揉过,没有缝隙,她小心藏起变深的呼吸,就觉得,徒弟像是在握着她的心脏,在手里揉搓。
明明从前徒弟也帮自己洗过脚,也没想现在这样……害怕。
“怕痒?”他抬眸,掌心踏着她的右足,如握了一块白玉,玉质柔软。
今次怎么时不时就往后缩。
宋观穹墨眸深沉,未尝比她冷静。
夏诉霜耳朵尖红红的,咬着唇糯糯地“嗯”了一声。
“徒儿就快好了。”说话声带了一丝喑哑。
她又点头。
直到宋观穹将她的脚放在膝头踩着,一点点擦干水珠。
足尖不远处的锦衣之下,莽得早翘了船头。
擦干了水,宋观穹也不能立即站起来,怕显了拙相,吓到师父。
“晚饭想吃什么?”他问。
夏诉霜眨眨眼睛,忘了还没吃饭这回事,“就,随便吃一点吧。”
“如今院子里只剩师父和我,由我来掌厨,烦请师父为我添柴。”
她欣然答应。
“师父,围裙。”宋观穹切着菜,手是湿的。
准备点火夏诉霜只能放下柴禾,将围裙给他系上,还不忘埋怨,“洗菜之前怎么不记得系好。”
他理所当然:“久不下庖厨,忘了。”
系围裙的动作像是从后面环抱着阿霁,夏诉霜鼻尖难免贴到他的背,嗅到浅浅的皂角香。
不过这个院子里怎么会有男装呢?
正想不通的时候,宋观穹转过了身。
“师父。”
他喊了一声就不说话,眉梢微抬。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夏诉霜低头,他的腰还被自己环着,阿霁腰窄腿长,围裙系在他身上,显得短小了许多。
忙撒手,让开。
虽然腰窄,但肯定强健,不然怎会摆一整个晚上也不知道累。
呸呸呸!别再想了!夏诉霜“啪啪”打自己的脸,胡乱催道:“快点,要赶不上晚饭了。”
“徒儿遵命。”
大徒弟在灶台上忙碌,夏诉霜坐着
矮几,被指挥着往灶台上添柴。
随着时间流淌,刚刚的尴尬消散。
厨房很快充满了翻炒的声音和香气,二人不时几句闲谈,安逸悠闲,就像回到了多难山上。
夏诉霜看着火,金灿灿的发丝发着光,脸也映得红红的,跟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差不多。
“阿霁,对不起。”她突然说,为昨日的事,“但师父从未想过要和周凤西有什么,你不要多想。”
她不想在徒弟心里留下一个耽于私欲、坏人姻缘的样子。
宋观穹听了,也高兴、也不高兴。
放下了,只是证明确实喜欢过。
他不想提什么周凤西,只道:“徒儿很喜欢现在这样,像是回到了六年前。”
师妹还没上山的时候,只有他和师父日日相伴。
夏诉霜愣了一下,徒弟再三提起想要和自己相伴的话,如此向往,若是他知道多了个孩子,还会是这个想法吗?
怕是避之不及。
她一时心乱如麻,含糊道:“多大的人了,哪能一日都不离开师父。”
“现在不就是,一日也离不得吗?”
他当了逃犯还挺骄傲,夏诉霜无奈,“你大概有自己的筹划,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与为师说。”
“师父也是,万事说开了,我们一同面对,不好吗?”
“你倒说教起师父来了。”
夏诉霜嘴硬,又抓起旁边一把干草,默默数了起来,“说、不说、说、不说……”
没有回答,宋观穹看过去,叹了口气,和他开口真的这么难吗。
“别数了,先吃饭。”
她才把草一丢,起身去端菜。
用过饭,两个人又各自去沐浴了一遍,宋观穹爱洁,不肯沾半点油烟味。
从净室出来,夏诉霜坐在胡床上撑着脸发呆,她的事还没解决呢。
房门被敲响,是宋观穹。
原本以为大徒弟回去偏房睡下,谁知他又过来了,手里还提了两壶酒。
“酒?”夏诉霜有点迟疑。
宋观穹眼中澄澈,温和道:“是院中桃树下埋的松醪酒,白日淋了雨,饭后喝一点驱寒好眠。”
见师父不动,他歪了一下头,“师父?”
一定是她多虑了,从前又不是没有深夜对饮,酒后乱性之事从未发生,那次是意外中的意外,眼下根本不会被下药,怕什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喝点酒也好,有些话,寻常时候着实难以启齿。
“进来吧。”夏诉霜一通乱想,给他让开了路。
宋观穹眉梢一抬,看来她真有话要跟自己说。
师徒俩对坐在胡床上,宋观穹也不取盏,一人一壶刚刚好。
“等一下。”
夏诉霜从临窗条案上取下围棋罐,抓了一把放在桌上。
“你数数是单数还是双数。”
宋观穹扫了一眼那堆棋子,心里
已经有了数。
他太了解师父了。
一枚枚将棋子被划到另一边,夏诉霜喝了一口酒,刻意不去看,反正徒弟不知道单数双数是什么意思,做不了假。
宋观穹慢慢数完,按住掌心多出的黑子,说道:“是单数。”
“咳咳咳!”夏诉霜杵下酒瓶,又数了一遍。
还真是!
真的躲不掉吗?
看师父反应,宋观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师父,怎么了?”他故作不解。
回答他的是“咕咚咕咚”的喝酒声,宋观穹阻挠下来,还是空了大半瓶,夏诉霜舔掉唇边的残酒,呼出了一口气。
她唇上有月光。宋观穹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又怀念起能肆意亲尝的夜晚。
“阿霁。”酒意慢慢上脸。
“嗯?”
“就是……那个,”夏诉霜艰难地说下去,整个人都在颤抖,“你有没有……”
越来越低的声音,和她低下去的脑袋,让宋观穹只能凑近她,两颗脑袋贴在一起。
“徒儿有没有什么?”
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凑着脑袋说悄悄话。
“那个避子汤。”她用气音说,生怕别人听到,“那碗药到底有没有用?”
鼓足勇气问完,换来的是徒弟怔愣的反应。
宋观穹向来的从容消失不见,脑子像灌了浆糊,停止了运转,眼中显见生了迷茫,还有一点预兆般的激动。
夏诉霜被他这个反应刺到,又想落荒而逃。
宋观穹立刻钳住她的手臂,心开始狂跳起来,声音干涩:“师父是觉得,我给假的避子汤?”
他不会欺负师父到那个份上,避子汤是真的,可她现在却有此一问……
夏诉霜立刻尴尬了起来,“不是,我是以为那汤药没有用处,会不会抓错了……”
手指又在转圈。
“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宋观穹有些激动。
夏诉霜却会错了意,心道徒弟当时也对丑事避之不及,主动端来避子汤,又怎么会造假,给自己留后患。
是她脑子蠢钝,才会疑到他身上去。
羞惭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可宋观穹疑惑还没解开,他焦急发问:“师父为什么会问避子汤的真假,发生什么事了?”
夏诉霜被他逼视着,皮肤都像要烧起来一样。
“阿霁,我好像有身孕了。”她带着哭腔说道。
师父的意思是,他们要有孩子呢?
真相终于大白,这就是师父要和他说的事!
欢喜,如同闸口外的洪水,一时不能抵达,宋观穹首先感受到的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怎么放。
他看看师父的肚子,傻乎乎地问:“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我在徐府的时候,突然觉得恶心,然后把了脉……”
宋观穹闭上眼睛,清空
思绪纷杂的脑袋,将手小心贴上她的肚子,“难受吗?后来师父还吐过几次?”
“没有了。”
夏诉霜被这一举动弄得面臊,又不是夫妻,为何这样。
没有了?
宋观穹纵然狂喜,也有些不解,更想切实地知道,他真的让师父怀孕了。
“把手给我。”
徒弟的反应将夏诉霜弄得莫名,将手放上桌案,宋观穹搭上她的腕子。
诊着诊着,他的激动慢慢冷却下来。
将手放下,宋观穹神色莫名,转头想去摸茶盏,才反应过来桌案在二人之间。
他有些无措,又拉过她的手,将手指搭上。
夏诉霜被他闹得有点不明白了。
再诊了一次,终究是确定了真相,他面色都憔悴了几分。
“师父是亲自给自己诊脉的?”宋观穹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夏诉霜点头,理所当然道:“来盛去表,滔滔满指,不就是喜脉?”
他收了手,叹了口气,看她一眼,又叹了一声。
虽是不想,但也只能告诉她实话,不然两三个月后,师父自己也会发现。
“那是洪脉,当时师父胸满气逆,方有此脉象,若脉象滑脉替替,往来流利,有盘珠之形,荷露之义,方为喜脉。”
嗯……
啊?
所以……夏诉霜傻呆呆看着他,整个人跟木头一样,失去了思考能力。
徒弟给她的最后一击:“师父,您似乎把二十八脉背错了。”
背……错了?
背错了!
那她就……没,没有怀孕?
完了,丢人。
丢人丢大了!
她在徒弟面前再也没有威信可言。
耳中隆隆巨响,夏诉霜腾地从脖子根一路红透到耳朵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蜷缩了起来。
她把大红脸埋在手上,又压在膝盖上,十根脚指头都紧紧收着。
没脸见人了,她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宋观穹原本满腔的遗憾,倒被她这番反应逗得消散了些。
空欢喜一场,可又实在拿她无可奈何。
夏诉霜还在狠狠拷问自己灵魂的时候,脑袋罩上了一只手。
大掌微微收力,她的额头就贴上了大徒弟的胸膛,整个人被他环在怀里。
温暖带着淡香的怀抱。
“你啊……”他叹了一声,又揉揉她的手臂,“没事没事,查清楚就好了,徒儿又没有笑话师父。”
她现在该羞死了,她发现不了的,宋观穹这么想着,亲了亲她的发顶。
夏诉霜都快崩溃了。
这么会没事,她怎么又笨又丢人啊!
她噙着眼泪,不想再说一句话,推开他要去床上躲着。
宋观穹哪里会这么容易放人,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才能填补一点遗憾。
“师父,徒儿也被吓到了。”
宋观穹短短时间历经大起大落,说话力气都被抽走了。
徒弟也害怕呀……
夏诉霜心里莫名起了一个小疙瘩。
“徒儿害怕师父再像之前在徐府一样,突然生我的气,又不让我知道缘由。”
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生气才害怕……夏诉霜满怀歉疚,忽略先前那点异样,拉住他的手,“师父给你赔个不是。”
宋观穹幽幽道:“徒儿怎么舍得怪罪师父呢,只是往后,师父对徒儿有什么不满,都要说清楚,别让徒儿忐忑不安,好不好?”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夏诉霜急切地剖白,急得握住了他的手。
对自己怀疑徒弟,还斥责他的事,夏诉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宋观穹垂眸看着两人相扣的手,温柔道:“今夜徒儿守在师父屏风外睡,好不好?”
“这……”
“担心徒儿对师父图谋不轨?”
“不是,”夏诉霜现在真的确信了徒弟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真不想把刚才的事再回想半分,
“你放着偏房好好的床不睡,这胡床又不舒服。”
宋观穹说道:“心有不安,要守着师父才行。”
夏诉霜以为他担心自己被通缉的事,睡在外间,要是夜半突然有人闯院,也能及时有个照应。
“好,师父给你拿一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