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恼羞成怒地大吼了一句,“别动我的钢琴!”
洛承宽的手立刻拿开了,钢琴的主人冲到了他跟前,饱满的额头差点撞在他青青的下巴上。
她嗅到他衣上的清香,沐浴露混着男士洗发水,夹杂着与生俱来的寒微。
她浮夸地皱了皱鼻子,“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乱动别人的东西!碰坏了你赔么!”
“我、我没……”洛承宽舌头都捋不平了,“我只是……”
“你还狡辩?”兮尔灵机一动,指向了琴键一侧的缓降器。
那是为了避免琴盖落下砸到手而安装的设施。
之前母亲离婚搬家的时候,兮尔原本也要跟着搬,钢琴被抬上了大卡车带走,在运输过程中,缓降器被磕坏失灵了,掉了零件还没装回来。
兮尔说,“你看看,这里的螺丝怎么七零八落的?漆都没了一大块!本来还好好的呢,不就是你趁我不在搞的鬼?”
洛承宽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触碰过那个奇怪的装置。
但他也不开脱,放低了身段,一叠声地道歉。
这时,兮尔的大脑陡然被一个绝妙的点子塞满了!
最好的捕鼠夹,原来就在手边!
如果她能让洛承宽把手放回琴键上,然后她一推琴盖,以迅雷之势把他砸个龇牙咧嘴,岂不妙哉!
寄人篱下的小伙计,竟敢把主人家的少爷捏疼了手,反了天了!她非要挫一挫他的锐气,给他来个难忘的下马威!
虽然这招是毒了点,但她又不否认自己是毒蝎子。她还记得妈妈在民政局办完离婚后,脸上挂着的泪滴……这不都是洛承宽闹的吗!
有仇不报非君子!兮尔说干就干,“喂,你为什么这么稀罕我的琴?是不是也想弹一下?行,我不是小气的人,允许你试弹,来吧,快弹啊!你给我快点!”
她一边诱敌,一边悄悄摸上了琴盖,运力于掌。
就在这时,她看见傅轾轩一闪身隐在了偏厅的门后,十字弓已经就绪,裹着棉花的箭头直指洛承宽背心,整装待发。
兮尔暗叫不好,这一箭出来,肯定会打草惊蛇,那样洛承宽就不会再蠢到上这琴盖的当了。
比起那一支不痛不痒的棉花箭,她更想让他多伤筋动骨一点!
她连忙冲傅轾轩挤了挤眼,让他先别轻举妄动。
“不了,大小姐,我不会弹……”洛承宽有些不解,爱琴如命的大小姐上一秒还几欲逼他叩首谢罪,为何下一秒就恨不得把他整个人按在琴键上?
他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盯着她看了又看。
兮尔被他监视,面部表情做不到位,直接导致傅轾轩会错了意。
其实傅轾轩原本打算等她避开后再发箭,免得吓着了她,但这时她却抛来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眼色。
傅轾轩想了一下,姐姐应该是叫他不要顾忌那么多,立刻采取行动。
所以,他就照做了。
箭如破竹而来,洛承宽背上猛疼了一下,像什么尖细的重物撞了上去,附有强劲的力道和微微的撕裂感。
他前跌了一下,不自觉地靠向兮尔,她来不及躲,差点就埋进了他的手臂里。
他刚洗过澡的香味灌进她眼耳口鼻,她的唇膏蹭在他衣襟上……
为了保持平衡,洛承宽手足无措地扶住她的腰,但尽量让身体的其余部分不冒犯到她。
在这冲撞之中,她方寸大乱,搭在琴盖上的手滑了下来,跌在低音部,一阵洪钟震起。
琴盖晃动着倒下,就要砸在她来不及缩回的手背上……
她的脸色白了下去,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五根手指肿成香肠的惨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当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一道温暖的屏障覆上了她的手背,她的皮肤被捂得发热,而琴盖已经被洛承宽截住了,狠狠地打中了他。
他在最紧要关头,将她护在了底下。
乒乒乓乓的琴声中,兮尔还听到了“咔”地一声裂响,她吓了一跳,心想洛承宽大概真的骨折了……
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色,缓缓抽出手来,除了手背一块殷红的凸起之外,只见他手腕上那串红绳的珠子裂开了……
洛承宽没把自己的伤当回事,但在看到这件饰物破损时,眼中却划过浓烈的痛惜。
他没有问她,你还好吗?
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件无生命的死物。
“姐?”傅轾轩连弓都顾不上藏起,就跑了过来,“手没事吧?我错了我错了……”
“洛承宽,谁允许你碰我的手!”兮尔大感气愤,指着洛承宽的鼻子,“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砸坏了你心爱的东西,我可赔不起!”
说完,她就噔噔噔地跑开了,屁股像拖着一条火尾巴。
接下来,她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没出去,心里越来越堵得慌。
洛承宽那副舍己为人的样子,倒显得她不识好歹。
想谢他又拉不下脸,不谢他也有违做人准则。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拿笔在本子上乱涂一气。
到了晚上,她才不得不出来吃饭。
洛承宽规规矩矩坐在餐桌边,端碗的手背一片青肿,像个大大的艾草馒头。
父亲见了,问这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兮尔缩起了脖子。
却听见洛承宽说,是洗澡的时候在水龙头上撞了一下,没大碍的。
孙姨替他上了药,裹着纱布的他依旧运筷如飞,看样子是真饿了。
桌上有一道面皮鸭,油亮的烤鸭肉,薄透的面皮,细蒜和黄瓜丝,赭色的甜面酱,分装在不同的小盘里。
洛承宽夹了几筷黄瓜到碗里配着饭吃,又挑了两张面皮,像干粮似地吞掉,烤鸭只吃了很小的一片,可能是怕别人说他贪荤。
兮尔和傅轾轩端详着这种分解的吃法,像在观察动物园里的猴子。
这时,泡了壶茶的父亲回到桌边,也发觉了洛承宽的不得要领,忙笑着制止了他,亲手替他包了一块蘸酱加蒜的烤鸭,“阿宽,你试试这么吃。”
洛承宽红着耳根接过,父亲又教他怎样填料、怎样包好。
兮尔不禁感叹,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食物,对洛承宽来说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洛承宽碗里的大鱼大肉被傅霆海堆高了一层又一层,傅霆海自己却只用些菠菜、香菇和青笋,外加一杯浓茶。
洛承宽投去疑问的眼光,傅霆海这才答道,“哦,我吃素比较多。”
兮尔拨拉着米饭没了食欲。离婚后父亲无端端变成素食主义者,只有重大的应酬场合才不得已破戒。
兮尔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自己喜欢这样。
看来,母亲从前给他做的那些菜,他并不真的爱吃。
兮尔觉得婚姻真是门高深而变态的学问。
饭后,洛承宽在客厅的座机上打了个电话给养母一家报平安,他音量很低,兮尔竖起耳朵,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句子。
“阿玫,我很好……傅叔叔家里人都对我很关照……你和妈妈也要当心身体……嗯,我一直戴着,我很爱惜……不摘下来,不摘下来……”
兮尔咚地把自己床头的布艺大熊扔到了墙上。
不知是在哪一本酸得倒牙的书上读过:你十七岁遇见的那个人,一旦爱上便会刻骨铭心。
多年后,傅兮尔沦落到大洋彼岸,无数次摩拳擦掌地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拿胶布把那作者的乌鸦嘴封住,充什么先知,看把她给咒的!
然而不管她的本意如何,洛承宽这不速之客还是在傅家安顿了下来。他那个开麻将馆的后妈也因此得到了一笔相当不菲的感谢金。
那女人生性贪婪,又上门跑了很多趟,刮了傅家不少的钱财,跟卖儿子没有区别。
傅霆海在商海中浸淫近二十年,什么样的嘴脸没有见过。因此,他对洛承宽的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
即使再看重、再维护,内心也知道应该掂量一下。
他和丁菀派人去查了洛承宽与养母闵心,资料显示,洛承宽十岁那年从孤儿院出来,跟同院的某个小女孩一起,被清贫而未婚的闵心领养,上学放学,勤劳持家,照顾养母和妹妹,大家无不夸他懂事、能顶半边天。
闵心是个平民女子,得了一些小病,在经济上不算太合格的收养人,在城市边缘盘了间宠物美容店,以店为家,晚上就跟女儿睡在阁楼里。店的规模很小,进账不高,但胜在服务质量好,也培养了一些熟客。
邻居们都说闵心是个心善的女人,性子和风细雨,不难相与,对待两个孩子和店里的小动物们都是任劳任怨。
不过,令傅霆海头疼的是,这个闵心在人格上似乎过于自尊,无法忍受别人的同情,宠物美容店的顾客有时给她一些小费和礼品,她都尽数退还,甚至会为此而怄气。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严词拒绝了傅家的接济。
前些天,傅霆海忙于公事,让陈叔带上了一点粗浅“心意”去闵心府上,邀请她和女儿来傅家吃顿便饭。
闵心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可当陈叔拿出钱来的时候,她当即变了脸,据说差点把红包扔出门外。
傅霆海很怀疑自己从此被她当成了用钱辱人之徒。
邻里间还流传着闵心被重男轻女的富豪父母抛弃,以及年轻时被有钱男人甩过的秘闻。
这么说,她如此憎恶金钱方面的牵扯,也是情有可原的?
傅霆海看了文件夹里闵心的照片,那是一张较为久远的证件照,云遮雾障,她的面容很眼生,看上去灰沉沉的,他并不认得。
助理查到的资料就这么多,闵心一家人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老百姓,她的宠物店经营了七八年,洛承宽那个好赌的后妈在附近开麻将馆更是超过十年了,两方要偶遇并相认,也是说得通的事。
伪装和欺瞒可以临急抱佛脚,却不太可能天长日久,数年如一。
傅霆海无法判断洛承宽的到来会是什么人的处心积虑,但他也不想把这预设为一场骗局了。
将来他总可以慢慢观察洛承宽的品行,每一天都是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