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周氏想到那张明?艳娇美?的脸,越想越是害怕,“更?不说她还?与你同?般岁数,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

“够了。”比起周氏的惶恐不安,王朝云的表现堪称毫无波澜,冷声道,“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娼妇,也值当你去这?般提心吊胆。”

王朝云打断完周氏,长睫覆目思忖一二,“我记得,你过往那些老主顾里,似乎不缺走南闯北的地老鼠,随意找个来,让他?背地里将这?贺兰香的身世打听一二便?是。”

周氏过往黄历被蓦然揭开,头脸顷刻涨至通红,羞愤不已地啐道:“猴年马月的买卖了,我自从?改了名字与你入府,便?与过往那些人断了交集,现在去哪里找能使唤得动的?”

王朝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云淡风轻道:“既如此,此事自有我去调查,你今日权当从?没见过贺兰香,日后亦不必插手,省得露出马脚,坏我大事。”

周氏心里五味杂陈,既厌烦王朝云对她如此冷言冷语,又不得不应声,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煞个人。

王朝云抬腿步往书案,背对她道:“没你事了,退下。”

“是。”周氏闷声应答,走到门口了,满心怨气便?化为?一声冷笑,打蛇打七寸般别有用心道,“我若直觉错了倒还?好,现在想想,那贺兰香的眼角眉梢,确实与你娘的相差无几,若歪打正着真是她,那我这?双眼睛可?真成火眼金睛了。”

王朝云抓住案上的松花砚便?往周氏砸去,厉声呵斥:“我让你退下!”

砚台摔在周氏脚前,碎成两半,残留砚中的墨汁流淌蔓延,浓稠如血。

周氏冷嗤一声,开门而出,出门那刻便?换作另副面孔,笑语晏晏与小丫鬟们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慈母做派。

门内,王朝云立在案前,全身僵直,双手攥拳发抖。

霜降, 寒气骤增。

天一冷,贺兰香越发晚起,此时方知在院中凿池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来时正值盛夏她没做筹谋,没想过北方天冷之后, 守着个寒池,跟抱块冷冰无异。

细辛春燕已换上?深秋厚衣, 伺候贺兰香下榻时会提前将手搓热,犹是如此, 这在南方长大的美人也直嚷冰凉, 起床气都被激起来了, 早膳闹着不吃。

这时, 小?丫鬟来回?禀,说是威宁伯千金特来拜访。

贺兰香收了闹腾,眉心略跳道:“郑袖, 她来做什么?”

外面寒气缭绕,贺兰香懒得出这个门,遂道:“把人带到这里吧。”

简单梳妆完毕, 郑袖亦被带到。

贺兰香与之客套完, 便落座斟茶, 等人说明来意。

郑袖将带来的礼品先后奉上?,见贺兰香不为所?动, 踌躇一二?,终是硬着头皮道:“嫂嫂可还记得,在皇宫时, 你曾承诺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

贺兰香呷口热茶,“自然记得。”

郑袖口吻陡然激动起来, 语无伦次道:“求嫂嫂助我,我等不得了,我当真一刻都等不得了,腊月便是入宫选秀之时,距今不过三个月,若再慢些,我真的便要……”

贺兰香抬眼看她,“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催促将军早些下聘,定下与你的婚事?”

郑袖低头,咬唇不语。

贺兰香静下,片刻后道:“郑妹妹,你将这事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只是承诺会替你美言,会尽力劝他,可没说有?万全?把握助你成功。”

郑袖白了脸色。

贺兰香垂眸望向?茶面浮沫,“谢折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脑子和想法,我再是想帮你,临到最后,不还是得看他自己?吗。”

郑袖眼圈渐红,僵硬着点了下头,点过头后忽然便抽泣出声,像不堪重?负的骆驼被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掩面呜咽道:“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入宫,待等王朝云当了皇后,王氏掌权,我一定会死在宫里的,他们王家人不会让我好过的。”

贺兰香听着,面上?无动于衷,心想:嫁给?谢折,就很好过吗?

她恍然回?忆起与谢折初见的场景,他坐在马上?,遍体冷甲,居高临下,手中长刀指向?她,阴冷的刀尖从她的脖颈流连到小?腹。

贺兰香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即便与之缠绵数百次,贺兰香依然确信,谢折,从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郑袖竟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贺兰香只觉得讽刺。

午后送走?郑袖,细辛回?到房中,不禁感慨:“这郑姑娘,处境着实可怜,人走?时,眼圈都还是红着的,想来路上?又?要哭上?几场。”

贺兰香周旋一上?午,心神早已不够用,靠榻打了个慵懒懒的哈欠,倦倦道:“我若没怀上?孩子,你我的处境可比她要可怜多了。”

细辛应声说是,却也来了兴致,上?前给?贺兰香拆下钗环时道:“主子若是郑姑娘,会怎么做?”

贺兰香阖眼,不假思索地出声:“装疯扮傻,变成毫无价值的棋子,威宁伯再是狼心狗肺,犯不着因为女儿没了用处便将人杀了。再不济,自己?削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从此远离世俗,一了百了。”

细辛颇为讶异,没想到贺兰香会这么答,笑道:“郑姑娘但凡有?主子一半心狠,不至于今日登这个门了。不过有?个好拿捏的性子不是坏事,她若真许给?谢将军,以后于主子而言有?益而无害,主子应都应下了,何不顺水推舟,劝说谢将军娶了她呢。”

贺兰香未再应声,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着过去。

待等细辛为她掖好被角退下,她又?悠悠睁开双眸,看着脸旁枕上?的绣纹发呆。

过往无数夜里,谢折便是如此枕在她身旁伴她入睡,就像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应都应下了,为什么不劝他娶了郑袖。

贺兰香也想知道原因。

她觉得,兴许还是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乱了,人便也跟着反常起来,毕竟再像夫妻,最开始时,谢折也是拿刀指着她的,她怎么能?在这种人身上?意气用事。

她不应该的。

闹市街头,人声鼎沸,午后的太?阳热烈鲜艳,光芒打在摆摊贩卖的火晶柿子上?,像一个个小?火球,看见便教人心生欢喜。

郑袖在马车中抽泣,全?然摒弃了外界的热闹,直至随从一声呼唤,她才恍然回?神,哽咽询问:“怎么了?”

“回?姑娘,前头好像是康乐谢氏的车驾,您看是否让路?”

郑袖擦拭去眼角的泪珠,亲自掀开车帷,张望两眼道:“果真是呢,罢了,让便让吧,若等人家让我,怕得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来。”

她闷闷放下帷布,回?到车中静坐。

街对面的赌坊门口,有?双眼睛看直,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那车里坐的是谁家的小?姐?”油头粉面的少年?舔了下嘴角的柿子汁,咂摸着甜味道,“生得好生乖怜,看了教人心疼。”还心痒。

卖柿子的小?贩张望两眼,“周官人竟看不出来,那是威宁伯府的车驾,里头坐着的自然是郑氏千金。”

周正哦了声,耀武扬威地道:“威宁伯我是见过的,老匹夫一个,没想到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女儿。”话说完,他仍无法挪开眼睛,直至马车行?远,还恋恋不舍地踮脚张望。

小?贩伸手在他眼神一晃,半开玩笑地道:“您老别看了,人家那是天上?云彩,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周正这下回?了神,一抹嘴,眼露狠光,朝小?贩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大爷我论咱们?我可是在提督府王大公子手下当差,我娘还是府里的大管事,天王老子见了她都得给?三分薄面,大爷我想要的东西哪个弄不到手?用你在这满口喷粪。”

小?贩哑口无言,夹着尾巴不敢多话。

周正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回?过脸冷哼一声,伸手捞起两颗柿子,揣在袖中便走?了。

傍晚时分,周氏忙完浮光馆里外事宜,回?到房中歇息,刚迈入门,一眼便见榻上?躺着自己?那孽障,二?郎腿高翘,正用手丢柿子玩。

周氏先是惊,之后是怒,将门关好便小?跑过去,照身上?便是狠狠一掐,呵斥他:“你这混账!后宅是你说进便进的,若被看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嗷嗷直喊疼,跳起来边躲边告饶,将柿子往周氏眼前一摆,“这不是到了时令,儿子惦记着娘还没吃上?这口新鲜的,特地冒险给?您送来尝鲜吗!”

周氏一怔,不由转怒为喜,欢喜接过柿子,戳了下周正的脑袋道:“就知道没白养你这小?孽障,人大了,还知道心疼娘了。”

周正揉着头,笑嘻嘻将周氏摁坐在绣墩上?,捏肩捶背,殷勤至极,“娘是儿子的亲娘,儿子不心疼娘,谁心疼娘?莫说是这区区两颗果子,娘就是让儿子上?刀山下油锅,儿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周氏吃了甜津津的秋柿子,听着儿子的满口甜言,一颗心就要飘到天上?,呸呸两声道:“什么上?刀山下油锅,娘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带把儿的,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哪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纵是娘自己?下了油锅,也不能?让你下啊。”

周正闻言,动容之下险些哭出声,抹着眼吸起鼻子来。

周氏惊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弄这娘们做派,可是娘方才把你掐疼了?来,快让娘瞧瞧。”

“不不不,娘会错意了。”周正道,“儿子只是想到这么久以来未能?时常在娘跟前端茶送水,尽一尽孝道,还总惹麻烦,让娘怄气伤心,娘非但不责骂,还事事为我着想,我就觉得自己?真是……真是不配有?娘这么好的母亲。”

周氏一听,心都快化没了,柿子一扔,忙起身搂住儿子安慰:“你个傻孩子,娘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娘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娘还指望在你身上?享清福呢。”

周正眼眶通红,拍着胸口保证道:“娘放心,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让娘为我担忧。”

周氏大为动容,抹着泪笑道:“千盼万盼,娘可终于盼来我正儿开窍的这一天了。正儿乖,听娘的话,打伤打死个人都不要紧,你这阵子老实些,等风头过去了,娘就给?你谋个更大的官职,你再赶紧娶妻生子,早点让娘抱上?大胖孙子,娘就打心眼儿里舒坦了。”

周正眼珠一转,见终于引出这话茬,忙故作羞赧的开口道:“娘有?所?不知,其实……儿子已有?心上?人了。”

周氏两眼放光,忙问:“是哪家的姑娘?相貌人品如何?家中几个兄弟姊妹?”

周正满面难为情,在周氏再三追问之下,方小?声道:“是威宁伯之女,郑袖郑小?姐。”

周氏笑容一僵,一时无话。

周正立刻扮起可怜,抹着眼泪悲愤道:“难道娘也觉得儿子配不上?郑小?姐吗?”

周氏双目瞪大,想也不想便矢口反驳:“放屁的话!我儿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莫说区区一个郑氏的小?姐,纵是金枝玉叶仙女下凡,配起来也绰绰有?余!”

子时, 月寒星冷,寒露如雨。

王朝云伺候郑文君服药睡下,便出了北屋, 回了浮光馆。

她到房中刚静坐,便见案上放有一碟新鲜红柿, 柿子个头小巧圆润,飘着甜丝丝的香气, 教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侍疾整日?,她一身的药苦气, 呼吸里都带了药味, 原本对甜食无感的性子, 竟情不自禁便摸起一颗柿子, 小咬一口,品着软糯甜蜜的果肉道:“谁端来的,倒有眼力见儿。”

小丫鬟刚想出声, 周氏的笑声便自?门外飘来,抬腿入门道:“这些?小蹄子哪记得每月新鲜时令都有什么,还是我正?儿惦念三姑娘, 特地采买了托人送进来的。”

王朝云听了, 神情?立刻冷却?, 顺手便将柿子放回了碟中,再未多看一眼。

周氏视若无睹, 给周遭婢女使了记眼色命令退下,仍是堆起副笑脸道:“三姑娘不?知道,正?儿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不?仅收了性子,人还懂事体贴, 已从半大孩子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不?光知道孝顺我,还知道惦念起你来,张口闭口都是他三姐姐近来可好,可缺什么,他一并采买了送来。”

王朝云听到耳中,只觉得乏味烦躁,冷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他又想干什么。”

周氏见她如此开?门见山,干脆也不?遮掩,转头看了眼合紧的门,回过脸朝王朝云走去,低声笑道:“哪里是他又想干什么了,是我觉得他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想早点给他择门亲事,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头夙愿。”

王朝云知她已有主意,便问:“哪家姑娘。”

周氏将声音一压再压,故作?神秘道:“不?是别人,正?是姑娘你的小表妹。”

王朝云霎时皱眉,“姝儿?”

周氏不?置可否,只是笑。

王朝云轻嗤一声,冷眼瞧着周氏,“你莫不?是在跟我说?梦话,姝儿是我姑母姑父的幺女,素来最得疼爱,我姑父为人孤直,能在陛下面前给谢折下绊子的主儿,皇亲贵族尚且看不?上?眼,就凭你那个酒囊饭袋的废物?儿子也配?你是怎敢同我提出来的?”

周氏得了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脸色自?然好看不?了,但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只好生忍下去,继续赔着笑脸道:“不?过一说?罢了,谢家的女儿金尊玉贵,我们?正?儿自?是高?攀不?起的。”

王朝云哼了声,阖眼揉着着眉心,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周氏缓回来脸色,再度压声,意味深长道:“谢家的女儿不?成,别家的女儿不?见得便不?能成,譬如那个前不?久才入京的郑氏?论风光远比不?上?谢家,那威宁伯说?好听了大小是个爵爷,但哪个爵爷又能干出卖女求荣的勾当,京城谁人不?知他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谢折身边送?这好在是在世家高?门里,若是乡里乡间的,哪家女儿被送上?门又遭退货,真?是连做人的脸面都没有了,定要跳河自?尽才能保全名声。”

王朝云揉眉心的手一顿,瞬间彻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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