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

严崖顿了一下,似乎一瞬中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知夫人身体是否安好。”

帐中顿时寂下,折入门里的日头仿佛都跟着毒辣了几分。

谢折启唇道:“她自?然一切安好,不劳你?挂心。”

严崖松口气?,面上担忧显然减退三分,俯首道:“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等等。”谢折叫住他,“太妃之妹你?可曾留意过?”

严崖怔了下,虽不懂谢折是何用?意,但老?实摇头,“回将军,未曾。”

谢折道:“我得知李氏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你?是何打算。”

严崖眉心一跳,面上并未有喜色,只狐疑地问:“哪个女儿?”

谢折:“太妃之妹。”

严崖似是下意识张口回绝,但又不知想到什么,思忖一二,抬头迎着谢折试探的眼神,道:“李姑娘不嫌我出?身卑微,她若愿意嫁,我便娶。”

谢折观察着严崖的表情,点了下头。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泼。长明殿内,内侍战战兢兢将圣旨递去,“陛下,册封李氏为贵妃的圣旨已拟好。”

“朕……知道了。”夏侯瑞坐在龙椅上咳嗽不休,边咳边用?尽最?大力气?抓起御玺,想要盖到圣旨上面。

这时殿中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萧怀信一身雨水,衣发皆湿,不顾内侍阻拦冲到御前,一抓摁住夏侯瑞覆在御玺上的手,用?嘶哑的嗓子?喝道:“陛下荒唐!”

夏侯瑞怒瞪萧怀信,眼中讥讽无比,冷笑道:“荒唐?李妃虽是先皇妃嫔,却已身怀朕的子?嗣,朕理所应当把她册立为朕的妃子?,哪里荒唐?何来荒唐!”

萧怀信双目猩红,手纹丝不动。

夏侯瑞气?急攻心咳嗽一通,血丝都从嘴角蜿蜒而?出?,声音却虚弱固执,直直盯着萧怀信的眼睛质问:“朕迟早是要死的,这个位子?舅舅不要,难道还不让朕把它留给朕自?己?的孩子?吗?”

萧怀信身形僵住,狰狞不辨五官的脸上竟有三分茫然浮现。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的外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皇位给他,军权给谢折,皇权与?军权制衡,同样?觊觎军权的王家,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玉玺……”夏侯瑞努力想要挣脱萧怀信的控制,濒死的困兽一般,全身发抖朝他咆哮,“御玺给我!”

萧怀信甩开夏侯瑞的手,彻底夺起御玺,转身欲往殿门走去,冷声道:“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李太妃只能是李太妃,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自?然也不能生下来。”

夏侯瑞此刻全无帝王该有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扑上去与?萧怀信争夺耍起无赖,两只眼睛通红,吁吁喘着急气?道:“给我!御玺给我!给我!”

萧怀信下意识一推,夏侯瑞径直倒地,呕出?一大口血。萧怀信目光一颤,步伐迈出?,似乎是想要上前将人扶起。

在他手悬出?的瞬间?,夏侯瑞艰难撑起头颅,看着萧怀信,咧嘴笑道:“舅舅,其实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吧。”

“当年你?假死脱身,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辽北看我,可是你?没有。”

“你?知道吗,辽北真的很冷,若没有谢折在,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舅舅,”夏侯瑞笑容更深了些,鲜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流下,苦水般蜿蜒入颈项,“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是一个……不得不扶持的累赘?”

萧怀信掌心颤然,握在手中的御玺有摇摇欲坠之势。他猛地收紧手,决然转身,不再去看夏侯瑞一眼。

“萧怀信!”夏侯瑞哽咽大吼一声,“如果我母妃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她一定会难过的!”

萧怀信步伐顿住,彻底走不动了。

殿门外雨势滂泼,乌云强压,雷闪轰隆而?过,飞掠过的强光打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显出?寒刃出?鞘的冷峻,与?寂寥。

萧怀信松了手,御玺落地,迈出?步伐,走入了犹如深渊巨口的漆黑雨色中。

夏侯瑞连忙叱骂内侍将御玺捡回,经内侍搀扶回龙椅坐好,用?尽全身力气?拿起御玺,用?力盖在了圣旨上。

朱砂灼目,犹似鲜血。夏侯瑞看着方正墨痕,眼中直直滑泪,哈哈大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妃李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慰朕心,着即册封贵妃,赐封号娴,钦此——”

天色熹微,凉雨殿外雨声滴答,朦胧晨雾弥漫廊庑,遮掩住了夏末草木该有的鲜活生气?,徒留轮廓模糊。

李萼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内侍连忙叫起,满脸谄媚笑意,要她保重好身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萼笑不达眼底,在内侍走后,垂眸望向平坦小?腹,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殆尽,只剩浓密愁云。

次年,春三月。

凉雨殿外跪满僧人,经声震耳,紧闭的殿门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叫声。

年轻的帝王在殿外来回踱步,急火攻心之下,行将就木的身体竟也有了几分活人神采,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隐隐透出?血色。

“陛下,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道。

夏侯瑞皱眉,“贵妃难产,朕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服药。”

内侍:“可太医说过的,这药要一日一服不可中断,一个多月都喝过来了,这是最?后一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服下为妙。”

夏侯瑞内心厌烦,可听着殿里面嘈乱的动静,已没心情为这点小?事发火,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

药汁溢出?嘴角,漆黑浓稠的颜色,竟有些像红到发黑的人血。

夏侯瑞喝完药将碗顺手一扔,取帕擦嘴道:“对了,丞相现在何处,朕感觉已有好久未曾见过他了。”

内侍面色闪烁, 低着头道:“丞相大人常有要事在身,不能时?常陪伴圣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息怒,想?来若丞相得空, 必会赶来面圣。”

夏侯瑞冷哼一声,“什么事能比贵妃产子?更为重要, 他也算朕的亲舅舅,他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朕的孩子出世吗。”

这时?, 只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夏侯瑞的双眸顷刻亮了起来, 都没等?到产婆道喜, 便?直奔殿门而去。

推开?殿门,扑鼻的血腥气弥漫。夏侯瑞便跟闻不到一样,急匆匆瞥了眼那?小小一团的婴儿, 便?跑到榻前紧张道:“李姐姐,你可还好?”

李萼面色苍白?,乌发被汗水浸透, 憔悴难以?言说。她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 气息微弱地?道:“臣妾无碍,陛下真龙天子?, 怎可擅入血腥之地?,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夏侯瑞:“朕实在担心你的安危,在外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朕会更着急的。”

李萼湿润的长睫颤动一下,眼眸顷刻暗淡无光, “丞相,没有过来么?”

夏侯瑞颇有怨气道:“丞相日理万机,自无暇抽身。”

李萼点了下头,神?态中的落寞无处遁形,笑意也变得苦涩无比。

夏侯瑞沉默一二,看着李萼,终究道:“李姐姐你等?着,朕一定将他传唤过来,他若不来,朕就是绑,也一定将他绑来。”

说完未等?李萼表态,夏侯瑞起身便?朝殿外走去,不顾宫人阻拦追问?。

丞相府。

草木杂生缺少打理,春日的韶光未能照入幽深府邸,白?亮的日头下,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暗。

夏侯瑞亲自登门,身上的龙袍未曾更换,入门便?命护卫将萧怀信找到带到自己面前?,不管他在做什么。可整整半晌过去,偌大个丞相府,除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和杂役若干,再没有多余身影。

夏侯瑞知道萧怀信若在外走动必有眼线将他的消息传入宫中,而这一月来音讯全无,便?料定他没有离开?过这座府邸,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他环绕了眼周遭,命人将那?管家押到面前?,仅是威胁了两句,管家便?将萧怀信的下落全盘托出。

夏侯瑞一脚踹开?密室的门,里面烛光闪烁,幽深不见天日,扑面便?是浓郁的腥腻之气。密室尽头的暗处,一抹瘦削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睡着。

夏侯瑞被污浊的空气呛到,咳嗽着走去,皱紧眉头道:“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躲着,这一天让朕好找,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即刻进宫,不得有——”

后面的字未来得及说出,夏侯瑞的双瞳骤然一紧。

阴暗起伏的光影下,萧怀信的心口鲜红一片,手旁边有一把?尖刀,刀旁放着碗,碗底有干涸发暗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夏侯瑞钉死在原地?一般,就这么怔怔看了许久,魂魄仿佛抽离。突然,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扑到萧怀信身前?,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刺杀了你?舅舅?舅舅你跟我说句话?!太医!快传太医!”

待等?太医赶到,当着夏侯瑞的面将萧怀信心口的衣料揭开?,夏侯瑞方知方才所受刺激不过万分之一。

萧怀信的心口皮开?肉绽,刀痕重叠,已经没有一寸好肉。

夏侯瑞的目光从伤到刀,再看到碗,碗中的血迹,脑海中轰然闪过这一个月以?来被自己忽略过的诸多细节,喉咙里蓦然便?涌起一股血腥味道,他支撑不住,扶腰干呕起来,眼中血丝密布,眼泪流了满脸,胸口喘不过气一样地?大起大伏着。

内侍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走到萧怀信跟前?,看着那?张狰狞丑陋的脸,好像再也睁不起来的双目,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崩溃,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心头血给我当药引子?!你以?为这样朕就能长命百岁吗!”

“你岂能信那?些神?棍的鬼话?!你个蠢货!”

夏侯瑞满面泪痕,再想?启唇痛骂,嗓子?已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倒在地?,哭着对萧怀信道:“朕需要你这样吗!朕都没有发话?,谁准允你如此行为!”

“舅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睁开?眼,我求求你了!”

哭声中,萧怀信的指尖颤动一二,眼睫抖了两下,有缓慢睁眼之势。

夏侯瑞两眼放光,连忙握住萧怀信的手,“舅舅!舅舅!”

萧怀信睁眼看到夏侯瑞,声音嘶哑道:“贵妃如何了。”

夏侯瑞着急说道:“母子?平安,一切顺遂。”

萧怀信空洞无光的眼眸中闪现三分柔意,旋即便?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孤寂。

他道:“萧氏大仇得报,我夙愿已清,已无留恋。只一件,为了大周江山着想?,望陛下务必要答应。”

夏侯瑞意识到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分明一点不想?答应,又怕日后追悔莫及,便?道:“你说。”

萧怀信气息陡然强硬,斩钉截铁道:“我死以?后,护国公世子?谢光交由康乐谢氏抚养,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夏侯瑞皱了眉头,“舅舅这是在担心,以?后谢光长大,会和谢折联手,威胁我的皇位吗?”

萧怀信不置可否,显然默认。

夏侯瑞:“谢折不会的,以?他的性情,只要我不逼他,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手伸到龙椅上。”

萧怀信反抓住夏侯瑞的手,逐渐失去焦点的双目盯紧了他,一字一顿道:“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天下至亲不过父子?,父子?相残的戏码却从来没有少过,何况君臣。

夏侯瑞仍在犹豫,“谢光尚幼,如何远离生母而活,而且舅舅你有所不知,谢折与他本就是……”

萧怀信手上猛然用?力,最后一口气涌上喉头,大喘一口气低吼着说:“陛下,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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