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平了杜老的咳嗽,却抚不平多年的积郁。
杜老张口喘气,双眼发红,似一头年迈困兽。
“前邑宗在时,小辛曾为蚕女。”
待到气息平复后,杜老说出了第一句。
刹那间,淑姜似看到一名肤如凝脂的白衣少女盈盈向她走来。
“阿淑,蚕女是什么?”
正恍惚着,冷不防姬发在边上问起,淑姜回神道,“蚕女就是先蚕祀上假扮蚕神的人,祭祀结束后,再代神绕桑林巡境,以祈当年桑蚕大丰。因为是代神巡境,所以……必须是贞女。”
淑姜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微微转过脸。
“贞女?是三十守贞,还是终身守贞?”
“不是的……,兄长有所不知,百日守贞的女子,就已经能点上守宫砂,作为贞女了。”
如淑姜所言,所谓贞女,最初是指百日守贞。
而守宫砂,则是指以秘术制成的朱砂,点在肘内穴位上,终年水洗不褪,隔年还需再点,百日内若历过男女之事,水洗便会褪色。
上古蚕女,只需百日守贞。
可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女子之间开始攀比起守贞来,渐从百日变成了一年,再从一年变成三年,三年变十年,最后愈演愈烈,演变为三十守贞,终身守贞。
而被挑选为蚕女的女子,也慢慢开始被严格管控起来,从最初的自觉,到强制,再到民间流言传说,形成一张密而无形的网,牢牢束缚着充当蚕女的女子。
在淑姜成为正式巫者后,听菀风说起这些时,有纳闷过,巫者明明知道真相,为何不矫正民间这些畸形的看法。
“因为有人不愿意矫正,所以,便只好彻底推翻,干脆用灵禽或者装脏的神像来代替。”
“本来没那么严格。”淑姜回忆着菀风的话,谨慎措辞道,“因为一些原因……,变成了三十守贞,而蚕女又需从百姓中挑选,武乙大王一朝,大王不忍见百姓受苦,因此开始推行用灵禽神像替代蚕女,咱们周国就是用灵禽,现在洛邑是伯邑考大人治下,我想,这蚕女应该就是按周国习惯,用白雉代替了。”
提到白雉,淑姜耳畔似乎又隐隐听到一声雉鸣。
“唉……”说到伯邑考,杜老的神情又柔和了下来,“伯邑考大人若能早生些时日,来治理洛邑该多好。”
淑姜暗道,莫非这小辛因为人言可畏,被逼死了?
“不过……在伯邑考大人来之前,前任邑宗已经不用女子当蚕女了。”
这话什么意思?
听杜老所言,和自己心中所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淑姜有些糊涂了,一时琢磨不过来,姬发亦是惊奇道,“杜老,此话怎讲?”
“小辛是男子。”
“……”
淑姜眼前又浮起了白衣少女的形象,那少女乌发如云,身姿袅袅,柔若杨柳,怎么看都是一女子,只再仔细打量去,才觉少女的神情有些“硬”,身材也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
“起先,前邑宗是想安神像以替代蚕女,这些个织户全都反对,无奈之下,便只好进行龟卜,最后选定小辛,说是上天垂示,小辛可为蚕女。”
看来这是以退为进了,淑姜本想点头,但见杜老咬牙,生生制止了动作,缩了下脖子。
姬发奇怪道,“难不成,男子也要守贞三十?”
杜老不答,反看向淑姜,“小姑娘,身为女子,你是不是觉得前邑宗这般作法十分解气?”
淑姜摇头,“伤害女子,伤害男子,不都是害人吗?要破除旧法,未必要用这般激烈的手段,”
“想得挺好,若在那个位置,你未必就会这么想了。说起来,前邑宗要比现任邑宗能干有为,整个洛邑,如今都还在念她的好……”
杜老越说呼吸越深,似乎在用极大的力气压抑下内心的愤怒。
“杜老,这前邑宗……到底对小辛做了什么?”
杜老握紧了拳头,“还能做什么?以管束的名义,将小辛收为巫僮。”
淑姜闻言尴尬起来,巫者若以童子少年为巫僮,基本就是在养男宠了,这些巫僮一辈子也只能是巫僮。
“前邑宗颇受众人敬重,她收巫僮,谁也没多想,三十守贞,哼哼。”杜老说着将拳头捏地更紧,关节发出咯吱声。
姬发叹气,又问,“杜老,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老突然松开拳头,颓然道,“我本也没多想,直到小辛来酒铺。对了,季欢那个酒铺,本是我的……,季欢这孩子,很是孝顺,七岁时,便跑来我这,求我收他当学徒……”
发觉自己扯远了,杜老又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一日,小辛来我这儿喝酒,我全然没认出他。他脸上涂了灰,又不知哪儿弄了一身猎户装束,直到他喝醉,开始说胡话,我才知道他是小辛。”
“他说了什么?”
“嘿,还能有什么好话?听小辛所言,那位邑宗,人前端庄,人后放浪,小辛完全成了她的玩物,有苦无处说,更荒唐的是,这位邑宗还让小辛做女子打扮,说是怕其他巫者移了心志,你们说说,世上还有这般无耻的人吗?”
淑姜哑然,实在没法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前邑宗如此任性妄为,难道社庙内就没人发现吗?”
“呵,周仲,你这话就问得多余了,我问你,你若是洛邑的巫者,便是发现了,又如何?再者,任性妄为?对劳苦功高的邑宗来说,这算什么任性?在别人眼里,小辛还占了大便宜,哪有资格抱怨!”
淑姜低头,明白杜老说的没错。
小辛是男子,便是公开成为前邑宗的男宠,众人也只会认为他是过上了好日子,他若怨言不甘,众人只会笑话他吧?
万般苦闷,也只小辛一人独自承受了。
“之后,小辛又来过几次,据说是趁着邑宗斋戒溜出来的,他只道自己是溜出来,却不知,他这些,都在人家掌控中,人家是故意放他出来的。”
姬发听出了端倪,皱眉道,“他是打算逃?”
杜老脸色一沉,自己斟酒灌下道,“是,是我对不起他,他说要逃,我怕惹事,反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当时很失望,酒喝了一半就走了,我才知道,他赌气之下,真逃了。”
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小辛定然是被抓了回去。
很长一段时间,杜老再也没见到小辛,他曾一度以为小辛逃走了,直到隔年先蚕祀上再见憔悴的小辛,才知自己想错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次被抓回后,小辛成了寺人……”
淑姜背后一冷,忽觉室内卷过阴风,火塘里的火忽落忽起,噼啪直响。
蛊卦上九,阳在阴位。
男子为女子所缚。
淑姜突然意识到,卦象真正所指,是小辛与前邑宗!
这一次,姬发彻底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成为寺人,无疑是对一个男子最大的折辱。
所谓寺人,便是将男子施以宫刑。
“之前,有一次小辛喝得高兴,让我看他下巴,那里刚长出了点胡茬,那时他就快二十了,正盼着加冠……”杜老说着干脆拎起酒壶灌了起来。
看着杜老猛喝,淑姜和姬发不再相劝,两人皆是明白,小辛之后下场必然惨烈。
淑姜更是透过火光,依稀看到了白衣少女双目泣血。
明明就在火堆旁,淑姜却觉手冷,不由团起双手,姬发的手忽而盖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淑姜想要挣开,却听一阵声响,杜老已将酒坛扔到了边上,一抹嘴道,“最后一次见小辛,他求我把他藏起来,见我犹豫,他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还拿了好些贝钱出来,我心知要出事,只叫他收起钱,然后把他藏到了酒窖里。没过多久,天就下起了雨,很快暴雨如注,我惶惶不安,睁眼到天明,雨没有停止的迹象,也不见追兵,我心不由放下了几分,正寻思着对策,季欢来帮工了,我将他赶了回去,季欢却不肯走,支支吾吾的,一问之下,我才知道,他家漏水漏得厉害,于是,我入酒窖给了小辛一些食物,嘱咐了两句,便去了季欢家。这么大的雨……我本以为她们不会寻来了,直到有人跟我说酒铺被砸了,我才知大事不妙……”
那一日,大雨滂沱,浇得人心透凉。
巫者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小辛,将他从酒窖中拖出。
左邻右舍听着动静,没人敢出来,在雨中急急奔回的杜老,恰好听到前邑宗斥责小辛忘恩负义,不由怒从心起,高喊了声,“邑宗大人所谓的恩德就是让他做寺人吗!”
既是起了头,杜老索性骂开了,本是绝望不再挣扎的小辛,突然间也挣扎着破口大骂起来……
“我这鼻子,就是这么没的。”杜老指着脸上的洞笑了笑,眼中流下了浑浊老泪。
火塘中的火愈加明明灭灭,仿佛正在被雨一点一点浇灭……
而那场短暂爆发的挣扎,终究是被鲜血湮灭……
杜老不再言语,眼神定定地,和着泪水开始迷离起来。
淑姜大感不妙,连忙问道,“那后来呢?”
杜老不答,莫名笑了起来,而后身子晃晃悠悠,就要往火塘里扑,姬发放开了淑姜的手,连忙上前扶住杜老,让他侧着躺下。
淑姜也跟了过来,不断唤着,“杜老,杜老,后来怎样了?”
“后来……”杜老打了个怪异的酒嗝,“都死了……都死了……”
“怎么死的?”
杜老忽然弹起身子,开始呕吐,淑姜在旁怔了怔,随后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