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礼尚往来

伐黎之声,喧嚣尘上。

姬昌的脸隐没在盔甲下看不真切,吕尚则目光如水,出奇地平静,仿佛眼前一切只是水中倒影。

淑姜没有多问,在学宫里等着姬发的消息。

然则,真盼到姬发归来,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燕姞病故,燕地大乱。

黄昏时分,淑姜任由夕阳斜照在脸上,在半明半暗的屋子中,抱着弦鼗弹《简兮》。

从前,淑姜只从这首歌里听到了思慕之情,这次,她在指下细细感受,忽而体会出一种别样的故国之情,燕姞心里那个一身戎装,在城外远去的人,不仅是她的思慕,更是对收复故土的期盼。

只是假手他人收复故土,不是太自私了吗?

于是,便只能将这份对故土的眷恋,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思慕背后。

简兮,简兮。

种种心绪,百千滋味,化作一曲《简兮》。

最后一音收去,淑姜起了身,打开门,屋外的人停了下来,似乎没预料到淑姜会出来。

“公子。”淑姜牵起姬发的手,将他领回屋子,然后同姬发一起点亮灯盏。

“虽说燕地大乱,但还不足以动摇郝子期的根基,眼下尚未到伐黎的时机。”

明晃灯火下,淑姜的话也似灯火般透亮。

姬发目光沉郁,握住淑姜的手,“这件事,你不必出面,五弟本就借着婚育改制之事为难你。”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件事,我必须与公子共进退。”

说罢,两人皆沉默了下去。

姬度果是难对付,崇国之战,他先是积极促成,让姬鲜随姬昌出征,如此,姬鲜的威望就会高涨,之后,又以婚育改制削减淑姜的威信,使得淑姜在这个时候很难说上什么话。

果不其然,淑姜的反对引来一片不满。

“邑主,听说先前在学宫演练沙盘,杜岷就提过,攻下黎国需要时机,比如燕地大乱,如何此际燕地大乱,邑主却又反对了?”

率先发难的是密絮儿,她不似姬处那般咋呼,语调不紧不慢,自信又从容,气势上就压了淑姜一筹。

“周国如今才胜一仗,崇国虽破,可洛邑尚在微子启掌握中,那些方国小邑固然痛恨崇虎,却也十分敬重微子启,况且崇国到底是王畿之地,那里的士卿并不向着周国,倘若我们现在同黎国开战,只怕微子启会趁机收复失地。”

“按邑主的说法,只要微子启不死,周国就无法攻打黎国了,是吗?我还听说,有人传言密国是伐黎的最大变数,那我密絮儿可以告诉诸位,眼下只要抓紧时机攻打黎国,密国就绝对不会成为变数,怕只怕夜长梦多,让殷商、犬戎、鬼方三分燕地,之后的局势就不好说了。”

谁都知道,密絮儿是密侯胞妹,最了解密侯,又是铁了心同密侯决裂嫁给姬鲜,彻底将自己同周国绑在了一块儿,这些话,自是肺腑之言。

密絮儿说罢后,姬鲜咬着牙,缓缓开口,“君父,臣知道,臣不该在朝堂上这般称呼,可是,姬鲜此刻就只想唤一声君父,请君父为大哥报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姬鲜平时素来眼高于顶,待人疏离冷傲,此时的落泪是众人前所未见的,也更叫人动容。

姬发皱眉,耐着性子道,“三弟,如今召弟还在燕地,局势混沌,他本在暗处,若我们仓促开战,他必然暴露,多年经营,只怕毁于一旦。”

姬鲜眸中之泪,好似灼烧起来,他定定看着姬发,“是姬鲜鲁莽了,二哥是太子,看得是大局,所以有些事,为了大局也不得不瞒下,放在心里,是不是?”

配合着姬鲜的话,姬度的目光直勾勾盯到了姬发脸上。

淑姜一阵紧张,直觉告诉她,姬发有所隐瞒,且连她也瞒了去,应该是怕她情绪激动,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这么想着,淑姜的手不由自主放到了肚子上,密絮儿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想太子应是怕影响到邑主,邑主既然身体不适,还请先下去吧,接下来的话,怕是对孩子不好。”

淑姜看向姬发,出乎意料地,姬发向姬昌行礼,“臣也希望邑主回避。”

淑姜右手指甲扣在左手手背上,明白待会儿若是听到什么,失了礼,反是对姬发不利,于是不再多言,向姬昌行礼告退,姬昌点点头,堂上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

出了朝堂,淑姜并未走远,转到了侧廊,阿菘端上席子和凭几,让淑姜在廊上休息。

密絮儿的话自内里一字一字顿入耳中,淑姜不知此时该庆幸,还是该恨,恨自己有一副如此灵敏的耳目。

“君侯,太子也是不想让君侯伤心,太子之所以晚归,是因为黎侯派人给太子送了礼。”

此言一出,大堂上顿时嗡嗡作响,淑姜心头如鼓槌敲打,擂得她气闷心疼。

阿菘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但见淑姜脸色惨白,关切道,“邑主……要不要去偏殿休息?”

淑姜紧握着凭几摇头。

内中,姬度的声音不轻不响,却很好地抚平了嘈杂,“这一次,太子带回一人,名唤毕节,是毕国庶公子,也是散宜静的良人,先前在杜岷手下做事,后来逃出丰邑,听说此人甫一入朝歌就被骗去做苦工,之后几番辗转到了黎国,在黎国公子手下做了个闲散门客,这次,太子负责牵制黎国,黎侯派来送礼的使者就是他。”

毕节回来了……

他究竟传了什么消息回来?

心中不祥的预感犹如迷雾,挥之不散,愈发浓重起来。

紧接着,密絮儿又逼问姬发,“黎侯给太子送了什么礼?”

大殿静得仿佛里面的人一瞬间全消失了,连素来收敛的阿菘,都忍不住抬眼,对着大殿窗格望了下,即便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内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淑姜闭上眼,听见姬发简短答道,“狗肉。”

密絮儿不依不饶,继续逼问,“什么样的狗肉?”

姬发沉默,密絮儿忽然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叹气,“我知道,太子很难说出口,但黎侯送礼,是两国邦交,太子实不该隐瞒。”

姬鲜的声音跟着激动起来,“君父,这不能怪太子,若是儿臣……,若是儿臣也难以启齿!这其中,或许是黎侯撒了谎,可有些话、有些事确实欺人太甚!卑劣至极!”

黎侯送的是腌制过的狗肉。

这些被做成腊肉的狗,据说就是当初吃了伯邑考尸身的狗。

想来黎侯应有更狂妄的话,却被姬发瞒了下来。

大堂重新嗡嗡成一片,淑姜心拧了起来,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吕尚激怒崇侯,用得是阳谋,光明磊落,可崇侯激怒周国的手段,却如此没有下限。

淑姜不禁怀疑,崇侯是不是早知道了燕姞病重,将不久于人世,也早预料到了燕地大乱,在此档口,逼着周国出战,去往一个不得不踏进去的陷阱?

霎时,淑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阿娘。”在大门口看到淑姜被抱进来,大姬手足无措,心急如焚,她看看姬发,又看看医工,小声问,“没事吧……”

姬发显得格外冷静,“没事,你阿娘就是有些累了。”

很快,医工也证实了姬发的话,淑姜并无大碍。

大姬抿着嘴,似有话要说,淑姜看她方才等在大门口的样子,应是知道了什么,于是白着脸,同姬发柔声道,“公子去忙吧,有阿玉陪我。”

淑姜知道,比之自己,姬发恐怕更需要冷静独处一下。

姬发没有表情地点了下头,就好像带兵时的样子,只很快,学宫外响起急促马蹄声,像是一个人无处可逃的愤怒。

“阿娘……”大姬握着淑姜的手,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是不是外头又听到了什么?”

大姬点头,仍旧踌躇着,淑姜长叹,“若是关于你大伯的……便是真的。”

“啊?不会吧?那个黎侯还是不是人!”

少女的关注点在黎侯的恶行,淑姜心下却暗叹,姬鲜这是有备而来,短短一两个时辰,已是传得人尽皆知。

“阿娘,我听杜公子说,这多半是个圈套,我们还要出战吗?”

“阿玉,你三叔又何尝不知这是一个圈套?或许他早想了一些手段去对付,可这是两国之争,偏偏最不能比的就是下限。”

“女儿不懂,黎侯如此卑劣无耻,我们就不能……就不能也没下限地对付他吗?”

“世间事,有得必有失,以恶制恶,以没有下限对付没有下限,是可以的,但这只能存在于多数人看不见的黑暗中,眼前这桩是国事,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会受此影响,若我们同黎侯一般下作,在消灭黎侯的那一刻,周国就是不义之国,或许这才是某人真正想要的,所以这次还是你大父亲征,你三叔随行。”

“阿爹呢?尚师也一起去吗?”

“你阿爹留守丰邑,尚师自然要去,否则如何压得住你三叔?”

“阿娘。”大姬慢慢俯下身,耳朵贴近淑姜的肚子,“你受苦了。”

淑姜抚着女儿的秀发,“最苦的还是你阿爹,我不过就是身体上辛苦些。”

修整不到三个月,在举行过盛大的腊月祭祀后,姬昌领兵再度出发,淑姜远远看着姬发,见他眉头挤成一根悬针,心下不知怎地弥漫起一股不祥,淑姜避开了视线,不让自己多想。

队伍远去后,淑姜本想去看看姬发的状况,却被芮婵拉住,“邑主,快气死我了,你可知那个毕节有多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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