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璀璨,五曜逆行。
淑姜披衣在夜中伫立,虽未立后,但谁都不可否认,她已是整个洛西的女主,肩上不仅担着周国近二十万人的生死,还有整个洛西几十万人的兴衰。
这听上去很伟大,唯是仰望星空时,才知这等功绩,不过是光阴长河中的一粒沙尘。
即便身为侍神者,也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爱憎离别。
虽说天象不怎么吉利,但夜空却格外晴朗,星光在幽深玄苍中,不再是一个个苍白的光点,而是如同各色宝石,晕着光圈,彼此交织成一片璀璨。
从前陪着菀风去村里祝由,淑姜见识过很多死亡,不用开启天目,只需静心凝神,就可以看到人魂化作薄薄细雾直上九霄,若是在这样的星夜,就会和天上的星云融为一体。
有时候,心境祥和、福德深厚的耄耋老人也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于是,这些老人就会同孩子们说,人啊,是星星变过来的,死后也会回到星星上去。
生死其实并不那么可怕,真正令人痛苦、畏惧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种种。
微微侧身,淑姜知道内间的姬发醒了,却为了不让她担心,而闭眼装睡。
淑姜深吸一口气,双手拱握,拜向北斗,之后,悄悄溜回屋子,在外间用炭火熏上几许沉香为姬发助眠,随后再坐到黑漆漆的铜镜前,暗暗许愿,她要同姬发一起……共生华发。
次日朝堂上,姬发公布趁殷受亲征东夷之际伐黎,朝野上下一片鼓舞,这次就连姬处也没唱反调。
周军很快抵达前线,十一不断禀报着。
“邑主,太子到西亳了。”
“邑主!太子拿下孟津了!还在孟津……祭奠了伯侯、伯邑考大人……”
“邑主邑主!有好多诸侯一起来祭奠伯侯、伯邑考大人!”
“邑主,闳夭先生来信了,是八百诸侯!有八百诸侯前来祭奠,还结盟了!”
“邑主,有诸侯带了兵过来!要共同讨伐黎侯呢!这个黎侯!早该死了!”
说是八百诸侯,实则不过二十多人,各自代表了些许小邦小国来会盟,听起来声势浩大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周国,在声势上足以与殷商抗衡。
只几日后,十一的回报突然简短起来。
“邑主,太子已拿下黎国。”
“十一……”这一次淑姜唤住了十一,“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嗯……暂时没消息。”
“说吧,出了什么事?”
“太子没事。”
“我不是问殿下,我是问黎国出了什么事?”
十一咬着下唇,眼睛往边上看,良久才小声道,“听说……联军没控制住,把黎国宗室给……那个了。”
淑姜拧起了眉,她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菀风。
“有多严重?……一个活口也没留?”
十一缩着脖子点头,“好像是……,可能也有逃出去的……”
说到或许有人逃出去,淑姜心下一凛,十一也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哪怕黎侯再无道,再缺德,也不是滥杀无辜的理由,淑姜知道,这个代价总有一天是要偿还的……
压下心中不安,淑姜又问,“散宜先生可救出来了?”
十一再度点头,神色却是凝重,“听说散宜先生不回来……留在黎国安抚黎人。”
淑姜闭起眼睛,靠上凭几,“我知道了,十一,你下去吧。”
十一乖乖退了出去,到了门口时,忽又跪坐下行礼,“邑主勿怪,这不是太子的主意,是三公子……”
见淑姜不为所动,十一住了口,退了出去。
比起姬发没能管住联军,更糟糕的是姬鲜能够挑动这么多人行凶……
薛仑的话再度在脑海里盘旋,绕得淑姜难受至极,这笔账终究会算在周国身上,算在她孩子,她孩子的孩子身上……
至于姬发为何没能管住,也让淑姜心下打鼓,只怕姬发的病情不容乐观。
日夜忐忑中,姬发终是回了来,看上去没大碍,只是眉间愁纹更深。
姬鲜和姬处到底没受到处罚,而是由吕尚在祭祀时,将黎国那场杀戮揽在了自己身上,并暂辞太师之位。
然则,这番敲打并未换来警醒,隔日姬鲜就在朝堂上提出,召令天下诸侯,共伐纣王。
姬处和姬度自然跟上,后续百官呼啦啦跟了一大串,齐声道,“请太子召令诸侯,共伐纣王!”
姬发没有反驳,视线扫过群臣,“诸卿觉得,我以太子之名召令诸侯合适吗?”
这一问,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这么多年,姬发从未提过称王,更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这个位置的期望,甚至,在众人印象中,姬发从来就不关心这个位置。
姬鲜率先回过神,跪着挪前一步,“太子所言极是,当初太子为尽孝道,三年不改父志,如今七年过去了,孟津八百诸侯会盟,可见周国已是人心所向,该到立朝称王的时候了。”
姬发淡淡一笑,“当初商汤大王攻下斟鄩才敢立朝,三弟……,莫要操之过急。”
一声“三弟”喊得姬鲜心头大震,他强自稳下心神看向这位兄长,只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略了什么,口气不免有些忐忑,“太子教训得是,是臣弟失言了,还请太子择日称王,如此才好召令天下诸侯。”
姬发没有接口,只是感慨,“虽说纣王失道寡助,但八百诸侯不过是声势上的支援罢了,真要比兵力,周国还远未能与殷商匹敌。”
姬鲜行礼,干脆换了称呼,“吾王勿忧,如今朝歌战车已成,欲造大量玄铁黑金,听闻莱国有大矿,纣王已下死命先拿下东夷,我们大可趁朝歌兵力空虚,决一死战。”
“死战吗?”
“臣失言。”
“不,恰恰相反,三弟所言极是,纵使朝歌出兵东夷,胜算仍是难料,所以总要有条后路。”
姬发视线游移向淑姜,略有些踌躇,难得的是,淑姜干脆地点了下头。
这回轮到姬鲜皱眉了,待听到姬发的话,更是脸色大变。
“诸卿,孤若称王,可当立后?”
姬处第一个弹了起来,“太子糊涂了吗?后是封给死人的,太子若担心变故,及早立储君、安排辅臣便是了!”
紧接着,朝堂上嘈杂声四起,众人皆是没个防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之后的话题完全从伐纣,转移到了立后上面。
同“帝”一样,自大禹之后,“后”这个身份逐渐成为地位尊贵的女性死后祭名。
比如武丁大王的良人,巫者妇好,其子后来登基为王,于是将妇好封为“后母”,并铸造大鼎,刻上铭文。
又比如同是武丁大王的良人,巫者妇妌病故后,新王念其拓荒之功,也将其追封为后母。
只到了后世,商王室与巫者渐行渐远,王者是王者,巫者是巫者,后宫女眷又只能封妃,王朝似乎有意要同巫者撇清关系,渐渐也就无人封后了,以神女代之。
故而姬发提立后之事,众人倍感错愕,说反对,这是殷商旧制,周国似乎没有反对的必要,说赞同,可让淑姜握有这样大的权力,一时间好像又让人难以接受。
面对众人的进退两难,姬发抬手示意,“君父生前曾叮嘱,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此事今日先不决断,众卿回去且都考虑考虑,我周国究竟该如何维新。”
下了朝堂,回到内宅,姬发有些急切地等着淑姜,见淑姜款款走来,一把捉住她手,“阿淑,抱歉,没同你商量。”
淑姜一双杏眸,眼角已是起了细纹,别有一种温婉风韵,她淡淡笑道,“应下此事,我不也没同殿下商量?殿下有意拖延,适可而止就成,该打的仗还是要打的。”
“知我者,非淑姜小巫也。”姬发在廊下一把揽住了淑姜。
淑姜轻轻锤了下,“都老夫老妻了,也不怕人笑话。”
阿菘连同周围侍从皆别开视线,只当没看到。
姬发笑着将她揽得更紧,“阿淑,我提立后之事,虽为拖延,却也是真心。”
淑姜心下一片惆怅,“骄兵必败,眼下这样出去打,肯定是要输的,上一次伐黎输了君父,这一次伐商,可输不起,我明白殿下的苦心,但也请殿下明白一件事,淑姜到底是殿下的妻子,立后一旦在我身上开头,往后……恐怕就要以后代妃了。”
姬发朝阿菘瞥了下,阿菘识趣,带着众人退到院外。
淑姜也离了姬发的怀抱,与他视线相对,只听姬发道,“阿淑,你和三弟之间,我该信谁?”
“还有四弟……”
“这就是问题所在,四弟岐周辅政,安定边疆,这些都是看不见的功劳,阿淑以为,这次为何会有八百诸侯会盟?”
淑姜心下一动,“这些诸侯主要来自哪儿?”
“洛西、江汉、燕地……”姬发顿了顿,神情愈发严肃,“洛西自是由四弟暗中绸缪,虽说江汉有熊狂,燕地有召弟,可他们两人实际上还是由四弟统筹。”
“三弟是不是不知道这些?”
姬发点点头,“八弟也就罢了,当初他在五弟眼皮底下做这些,着实不易。”
想起散宜静之事,姬旦能够及时出手,原来是与姬发一直暗中联络的缘故,看来姬旦这些年所做之事,远超想像,蓦地,一个念头在淑姜心中划过,“所以,立后是四弟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他也同意,他说兄弟手足无法选择,但是妻子总是能选择的,择妻当择贤明之人,择同心同德之人。”
淑姜苦笑,“四弟所言,未免理想,可若择错……”
姬发正色道,“四弟说,若王者不以辅臣代君之德择妻,只图享乐,那么选出的臣子必然也难堪大任,要亡总是要亡的,同立后无关,所以,阿淑,若有朝一日周国择错,也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