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上了岁数的楝树,即便老去,依旧身姿轻盈,眉目从容。
枝条层层舒展,紫花细细如雪。
“邑宗大人,这是社树?”
光影恍惚中,淑姜用起了昔日的称呼。
菀风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于是她们便来到了这棵古楝树下。
不知为何,有楝树的地方,总酿不好酒,据说是细如微尘的花粉,一旦飞入酒中,便会将酒变作一坛苦水,故而,楝树通常不会被作为社树。
青丝在紫雪中微扬,菀风背对淑姜,略略侧脸,似画轴半展,瞧不真切,“是,即便没有巫者,村人也依旧会供奉社树。”
行气铭铃音轻响,一声间隔着一声,淑姜眼前隐隐出现一名小女孩,站在楝树下,那时的楝树还只是一株树苗,渐渐树苗长大,女孩变作了女子,然后是老人。
女子在树下教纺织,同孩子们戏耍,还与官吏模样的人争执,丰收时,亦在这棵树下,将藏于远处山洞的美酒搬出,与村人载歌痛饮。
这就是一个普通村落族长的一生,与她一起老去的树,成了村人心中的寄托和希望。
人究竟需不需要神?
念头冒出来,却没勇气问,冷不丁却听菀风问,“阿淑,民为邦本,民何以为邦本?”
淑姜内心霎时涌起许多声音,却没有一个是答案,只好诚实道,“邑宗大人,我想了很多,可总觉得都不太对……”
“你如今身居高位,心里的声音过于繁杂。”
听这话,淑姜莫名羞愧,但见菀风眼眸平静,丝毫没有指责的意思,知道是自己多想了,她绕着楝树走了圈,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远处忽而奔来几个村民,“菀师,菀师!四不像蛾,四不像蛾!”
菀风迎上前,淡然的样子,令村民不知不觉停在她面前三步,收敛了慌乱,其中一个村民,摊开手,手上是被撕成了两半的四不像蛾。
“有多少?在哪里发现的?”
“回菀师,在林子里,多是不多,就那么几个,可好多地方的禾苗都被啃了,我们这儿会不会……”
另一个村民,见菀风不为所动,斥责道,“林子里有几只不很正常吗?我们这儿有菀师在,有社树……”
说话间,大家看向淑姜,见是陌生面孔,皆露出警惕的目光。
菀风平静回应道,“是我昔日的一个朋友,她们村里受了灾,来问我救治之法。”
“哦,这样。”
村民们松了口气,躲在大人身后的孩童却小声嘀咕,“别把菀师带走就行。”
“瞎说什么呢,这孩子。”村人尴尬地笑了笑,轻轻搡了下孩童,另一人则赶紧道,“不打扰菀师了,不打扰菀师了”,随后几人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去。
淑姜略有些哭笑不得,“想必进村时,乡亲们就盯上我了。”
“是否觉得他们自私?大惊小怪?”
淑姜摇头,“君父那日说了,要知道众人害怕什么,担心什么。”
“那你又为何不怕?”
淑姜愣了愣,随即有些脸热,“淑姜眼下确实衣食无忧,却也害怕……,有些事迟早都会轮到,谁都不能幸免。”
“不能幸免的不是有些事,而是所有事,生老病死,无论贵贱,那些事在本质上并没什么差别,平民家中粮食不够分了,便将老母弃于深山,贵人家中权势不够分了,便将老父弃于病榻,贵人们总以为两者是不同的,淑姜,你可知为何?”
风扬起,又一阵花雪纷落,这美好春光,本是令人想要起舞,可灾祸却让人心似秋意般萧索。
“邑宗大人。”淑姜郑重行礼,“淑姜知道了,正因为贵人们拥有得多一些,轮到得晚一些,故而才错以为不会轮到自己,然则,世事无常,民或有一日为贵人,贵人亦或有一日为民,所谓民为邦本,邦本即民本,是每一个人的生死之本,无论贵贱贫富,生死之本都是一样的,治国,理当顾好每一个人的生死之本,家园、邦国亦是为此而存。”
菀风眉间松了松,“总算没让我失望,可以继续聊了。”
淑姜心下捏了把汗,菀风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无情”。
这几年来,淑姜战战兢兢,自认为勤勉,纵使身居高位,也不曾远离民生民事,直到被问起,才发觉,有些根本之事,实则还没全然领悟。
日落时分,载了一身晚霞归去,这大约是淑姜回周国以来,头一次这般畅快。
到了宅邸,只见芮婵小孩子般坐在台阶上,也没个顾忌,一看到淑姜,立时弹了起来。
“邑主,怎么才回来?”
“抱歉,阿婵,同菀师谈久了,静姑娘那边……”
“约好了,明日一早就去。”
芮婵神色恹恹,看来散宜静那边没问题,就不知这位婵公子又在闹什么。
“阿婵,还有别的事?”
芮婵点点头,也不进屋,直接把淑姜拉到角落,眉头皱了又皱,“邑主,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可我……可我还是希望邑主能劝劝静姐姐。”
“静姑娘……不同意我的做法?”
“不是,是她那个良人……说是公子,我看就是个无赖!静姐姐应是瞧不上这样的人才是。”
第二日见着散宜静的良人毕节,淑姜才知芮婵的讨厌是有道理的。
毕节是毕国庶出的公子,众人虽看在散宜静面子上,口头尊一声公子,但这位庶公子,实则没有入宗籍的资格,甚至比平民还要低一些。
这样的身世,淑姜也不是头一次见着了,同样是妾,地位天差地别。
简单来说,成为媵的妾才是有地位的妾,其余不过等同于奴,主人或因其美貌亲近一二,除了些许财物,绝不会再多给予什么,便是王者诸侯家,亦是遵循着子凭母贵的祖训。
故而,像毕节这样的“公子”,最好的去处,就是仗着还算离贵人们近一些,寻个有身份的女子再往上攀一攀。
至于散宜静,身上带着几许散宜氏特有的恬淡,说话客客气气,行事却是雷厉风行。
淑姜才把方法说了说,散宜静就给了毕节一个眼神,毕节当即带着众人忙碌起来。
观毕节行事,不乏聪明机灵,虽有些唯唯诺诺,但做起事来还算有模有样,淑姜大概有些明白,散宜静为何会选上这么一位良人。
大火很快烧了起来,田野上方弥漫着黑烟,干草燃烧的焦烟气,与青苗的芬芳混合着,火声噼啪,总让人觉着,是万千虫卵在火中爆裂。
就在火势最旺的时候,毕节又领着人抗来竹子,扔进火海,听着竹子在火中爆燃,忽而“嗡”地一声,四下树林里乍起一团令人头皮发麻的红棕色虫云。
众人大骇,纷纷后退,那团虫云争先恐后飞入火海中,发出诡异的蜂鸣声。
先前不投火的飞蛾,只用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花招就悉数投火了。
这是菀风教的,许多巫术就是这么口耳相传,说不上什么道理。
骇人的虫云,一团又一团,不出半个时辰,皆被火舌舔舐了个干净。
人们心中的恐惧似也被火焰驱散了去,围着田地高喊“邑主!邑主!”
剩余还在上空挣扎的四不像蛾,在震天喊声中,再也撑持不住,纷纷落下,彻底灰飞烟灭。
“太好了,再过些时日,就可以重新种地了。”
“是啊,这下不用担心了。”
“可……万一这四不像蛾又来了怎么办?”
“呸呸呸,乌鸦嘴!”
“就是,少说不吉利的,咱们周国邑主可是侍神者呢。”
想到璇玑真人尚未被捉住,淑姜心下总是不安。
“邑主辛苦了,请随我来。”
边上,散宜静行了礼,示意淑姜去屋里坐。
毕节忙不迭凑过来,“阿静,我已经摆好蒸糕,茶汤也热着。”
芮婵当场翻了个白眼,丝毫不给面子。
其实,毕节与散宜静看着到是有些夫妻相,外貌皆是干净秀气,舒服养眼,唯是毕节弯腰低头的样子,破坏了这种气质,站在散宜静身畔,尤其看着不和谐。
“多谢,毕郎,善后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阿静,对了,那个……”
毕节说着偷眼瞄淑姜,又被芮婵狠狠瞪了回去,好在芮婵总算给面子,臭着张脸,什么也没说。
散宜静轻轻把住毕节的胳膊,柔声道,“放心吧,我记着。”
芮婵当下好似竹子般要爆开,淑姜赶紧拉住了她。
进了屋子,芮婵再也压不住气,跳脚道,“静姐姐,他是不是让你跟邑主求差事?”
散宜静没急着回答,斟好了茶汤才开口,“是,我也不瞒邑主,毕郎在毕国是考工,想在我们周国谋份差事。”
“静姐姐,他算哪门子公子?”
芮婵气鼓鼓将茶碗推了推,茶汤顿时洒了半碗,散宜静脸色略沉了下来。
“阿婵,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实在不想同你撕破脸,毕节的铸术你看过了吗?他对我如何,我自有数,也无需向外人交待,何况邑主在此,你就算不顾及我脸面,也总要知些礼数。”
“阿婵,别这样。”淑姜也打起了圆场,“既是为了你静姐姐好,就不该意气用事,我观毕公子,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少了些主心骨,我看……就让毕公子在杜岷手下做事吧。”
散宜静面露喜色,却不张扬,向着淑姜欠了欠身。
淑姜又道,“静姑娘此番深明大义,不仅是帮了淑姜,也帮了周国所有人,若还有什么需要……”
散宜静再度欠身,“邑主折煞我了,邑主说我帮忙,实则是邑主帮了我们,散宜静本不该同邑主开这个口,又何敢多求?眼下虫灾遍布,我这一旁支,虽不成气候,还不至于不能应付,只不过……”
“静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没什么,我观邑主仍有忧色,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