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几多别离

一声珍重,再无多言。

殿台楼阁在黄昏中泛着金光,地上影子却交错成一片阴霾。

虢小小走后,淑姜缓缓扫视庭院,这金碧辉煌的王宫寂静起来,竟比兵甲森严的羑里城还要沉闷。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算好了吉日,淑姜披上雪样素纱,坐着青牛车,从王宫而出,向伯邑考府邸而去。

昏礼无乐,比之用红线牵良人,是更为肃穆的巫术。

万众瞩目下,夫妻自此一体,休戚与共,而伴着淑姜出嫁的,不仅有丰厚的嫁妆,还有太妃亲自挑选的两名少女,作为陪嫁媵侍。

按太妃的话来说,“宫里嫁出去,又是嫁公子,连个媵侍都没有,成何体统?”

关于这份“厚礼”,那一日,太妃把姬发叫入宫中,殿外候着十二名少女。

推脱之间,太妃将十二名少女减了又减,从十二人到八人,再从八人到六人,最后太妃主动降到两人,姬发还是不点头,就在太妃将要发怒时,淑姜主动收下了这两名少女。

这下,太妃干脆将怒火撒到淑姜头上,脸色一直摆到淑姜出嫁之日,才有所缓和。

至于淑姜,要说心里不计较是不可能的,可嫁给姬发,迟早会面对这样的情形,便是殷受再宠爱青姚,后宫亦有宠幸的美人……

淑姜在车内闭目,强迫自己思绪放空。

繁文缛节过后,对着西伯姬昌侯,淑姜终是改称“君父”,在周国,淑姜从未见过伯侯,却并不感到陌生,眼前这位五十上下的男子,身上有着令她熟悉的感觉,伯邑考的谦和,姬旦的儒雅,姬鲜的傲气,姬发的持重似乎都能在这名男子身上找到影子。

步入青帐,在众人见证下,淑姜又与姬发隔桌对饮合卺酒,如此才算礼成,侍从们随即放下帐帘,青帐内外被灯火映得通透,按礼仪,这一夜需燃灯至天明,夫妻只能隔桌和衣而卧。

三日后就是别离,两人一时没了言语,许久,姬发才讷讷道,“阿淑,到了周国,我便为她们安排好人家。”

淑姜瞥了姬发一眼,也不敢同他视线对上,“阿防并非公子所出,公子总要……”

“有大姬就够了。”

见淑姜羞涩如初见时的少女,姬发起了身,向淑姜走来,淑姜大为窘迫,躲闪着小声道,“公子,外头还有人守着……”

“还唤我公子?”姬发抱上了淑姜,却没再进一步的动作,“如这般相处,也就三日了。”

一句话,又是勾起两人无限惆怅,淑姜转身捧起姬发的脸,“公子答应我,切莫再自责。”

姬发握住她手道,“你若因我‘大度’,姬发如何不自责?”

“可大王……”

“大王是大王,姬发是姬发,阿淑,你说过,我与大王气数不同,我会安顿好周国,三年后,无论如何,我都要接你和父兄回家。”

淑姜看着姬发,有些话语在心底百转千回,却不敢说出,姬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将她紧紧抱住道,“没有万一,姬发也不容许有万一,阿淑,你答应过我的,你会观气数,若朝歌气数有变,你定会早作打算。”

感受到姬发胸膛内猛烈的心跳,淑姜相信,若他们这些人真在朝歌有个三长两短,姬发定会复仇,也决计不会独活,在丰镐时的低调,把功勋荣耀尽可能给予姬旦,就是姬发最坚定诚恳的决心。

“公子……”

“都说该改口了……”

“不改,我就爱这么叫。”

“好,随你。”

别离时,淑姜并未相送,这一送,大姬必然闹腾,在东夷时,大姬早就习惯了姬发三五不时离家,此番若去相送,大姬定然会察觉是久别。

可时间长了,两个孩子多少知道了些什么,大姬哭闹过,女防虽将心事藏在心底,却掩盖不了眸中浓浓惆怅,到了淑姜要去牧邑前夕,大姬更是闹得不可开交,连她素来喜欢的大伯也劝不了。

牧邑形势不明,淑姜自不能将一双儿女带去,把他们留在朝歌才最安全。

至于那场昏礼固然粉碎了一波流言,却又带起了另一波流言。

关于牧邑邑主之位,有传言说这本是留给崇侯幼弟崇豹的,大司寇崇虎为此多方奔波,安排崇豹参与围剿昆吾止之战,并让崇虎在殷受面前提出,以虿刑处置昆吾止。

淑姜清楚,崇国明则守卫王畿边境,实则是大商用来牵制周国的,而崇国又向来不掩饰取代周国成为西方大诸侯的意图,如今,西伯侯入朝,伯邑考淑姜皆受重用,这怎能让崇国安心?

种种事由又如何同孩子说,淑姜只得乘着自己还在朝歌,带着大姬和女防四下游玩,尽力补偿。

这一日,风和日丽,上一刻还疯跑大笑的大姬,忽而看到别家孩子有阿爹抱,霎时笑容转阴,大哭起来。

淑姜劝着哄着,大姬就只哭闹,女防再乖,毕竟还小,也是跟着大姬泪水涟涟,正闹得淑姜心底隐隐蹿火时,远处传来羊叫声,更有人惊奇道,“青羊?”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让人难以捉摸,上一刻还哭得愁云惨淡,下一刻就泪眼婆娑看向那青羊。

所谓青羊,即黑羊,常被巫者用来施展巫术,故而民间对青羊多有敬畏。

可眼前赶着青羊而来的却是一名长须飘然,外罩青纱的文士,身边跟着两名侍从,那神秘的气息,令大姬彻底止住了哭泣,噙着眼泪好奇打量。

淑姜则赶紧行礼道,“散宜先生,久见了,今日还真是赶巧,大姬,女防,快给散宜先生行礼。”

回应淑姜的是一声羊叫,大姬素来大胆,也不同散宜生打招呼,当即牵着女防就要过去看羊。

“大姬。”

“邑主勿忧,有人看着,让孩子们玩吧,其实也不是赶巧,是散宜生在此特意相候。”

淑姜看了眼青羊那边,但见侍者护着大姬、女防,与那头羊戏耍,也放下了心,又施一礼道,“还请先生指教。”

散宜生略略摆手,“谈不上指教,所谓客卿,为主谋划而已,并不能代主行事。”

淑姜清楚,散宜生不是在说客气话,而是在提点自己,于是回道,“先生说的是,淑姜眼下是少些主意。”

“非是少些主意,是少些人。”

“人?”

散宜生点头,“大王是为邑主安排了靠山……,但在东夷,邑主可不是仅凭公子就成事的,如今令兄在西亳为一方雄主,邑主也该去封信,恭贺一声才是。”

淑姜默然,知道散宜生是提醒她该养士,这件事姬发实则也与她提过,可真正主持牧邑大局之人,殷受已有安排,淑姜担心自己的举动会遭猜忌。

见散宜生耐心地等着自己,淑姜也不好继续沉默下去,犹豫道,“敢问先生,对于郝子殿下可有了解?”

淑姜口中的“郝子殿下”,是先帝庶子,先帝庶子众多,唯有一位颇受器重,那就是比殷受小了几岁的子期,因封郝国,故而被称作郝子期,也是真正主持牧邑之人。

“年少持重,洁身自爱,机敏内蕴,胸中沟壑,若非微子、微仲,到可为太师之选。”散宜生好似背书一般念了段,而后笑道,“此为先帝生前对郝子殿下的评价。”

“那先生如何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郝子殿下素来讲究分寸,虽受器重,却从未因此与朝歌有过多的亲近,亦不喜与人交往,可谓孤介之臣。”

淑姜隐隐有些明白了,这位殿下与殷太师同为持重之人,可差就差在一个“孤”字上,殷太师虽不结党,但在朝中也可一呼百应,人心所向。

至于这位郝子殿下,为何会这般,可能多少与他庶出身份有关,又或许他的三位兄长过于出色,可便是再出色,到底晚生了几年,不似先帝与殷太师,为宗室双秀,又刚好一长一少,是天然理想的一双君臣。

见话题说远了,散宜生又道,“无论郝子殿下是怎样的人,有些事,立场不同,便是薛尹那般好说话的,也未必说得到一块儿去,邑主若真想做些事,就该有决断,更何况,邑主身边并非没有追随着,未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追随者,既已成气候,便不要让这气候反复,若是散了去,只怕再难成气候。”

说话间,远处传来笑声,淑姜抬眼看去,那青羊不知何时卧倒,好脾气地任由两个孩童枕着抱着,淑姜心中豁然开朗,再想同散宜生说谢,散宜生却已转身看向天际,“天不早了,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归去后,淑姜不再犹豫,当即遣人送信给吕奇,如散宜生所言,不管郝子期是怎样的人,这一次在牧邑,她必须有自己的气候。

只是想起散宜生的话,淑姜心中难免打鼓,好在这次去往牧邑的还有一人,便是苏忿。

之前在大商邑,淑姜见过苏忿,身为司寇,执掌刑法,苏忿看起来到是彬彬有礼,她也在大商邑打听过,这位司寇断案靠得是明察秋毫,每每令人心服口服,与崇虎的酷烈可谓大相径庭,如今回想起来,殷受调苏忿来牧邑,一是堵回崇虎的请求,二是为了让苏忿在她和郝子期之间,起些许转圜的作用。

很快到了分别的日子,一大早伯邑考便找了借口,带着大姬和女防出门吃朝食,淑姜苦笑着拜别西伯侯,感觉自己像是做贼般从后院溜出,坐上马车,向朝歌城外驶去。

等在城外的是苏忿,他特意从大商邑绕道而来,护送淑姜同去牧邑。

换上大车后,行了好一阵,淑姜才觉外头动静不对,掀起车帘,只见车队竟是绕着朝歌北行,并未向牧邑去。

一脸风尘的苏忿,驾马赶到车边解释道,“邑主勿忧,是大王的命令,令车马绕朝歌一圈,以示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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