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已尽,敏若筹谋过太多次,成功过太多次,也失败过太多次,早就学会了排解自己的心情,对许多事情不报以太大希望、投以太多关注。
因而随后的一段日子她过得颇为安适,宫中天气渐凉,永寿宫有六七口专为暖锅、涮锅打造的锅,有黄铜的,也有珐琅彩的,敏若带着阿娜日她们吃了一轮,方满意收手——主要是怕中年痛风。
毕竟上了年纪了,不认输不行。
最后一顿野鸡锅子吃完,阿娜日絮叨着想吃烤鱼,敏若也惦记库房里的铁板锅,兰杜劝道:“娘娘们歇几日,等过几日进了好鲜鱼,就叫乌希哈烹制。”
阿娜日不住点头,几人闲话两句,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乌雅妃身上,许是因为她近几日比较活跃的缘故。
书芳淡淡道:“她自失势后,便不愿见我与荣妃等人,昨日在御花园中见到,她气色容颜较当年不减。”
在乌雅妃这个年纪,是很难得的了。
她毕竟在宫中经营多年,虽然麾下如今称得上“众叛亲离”,但弄些养护容颜的东西是不难的。
但如今这年岁与时局之下,还要小心保养自己的容颜,以防自己的优势有损,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
“女子保养容颜,究竟应是为了取悦男人,还是取悦自己?”阿娜日眼中是真切的茫然,书芳轻轻摇了摇头。
黛澜平静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1”
“这也能用在这?”敏若愣了一下,然后轻笑一声,“倒也有些合宜。不过站在乌雅殊兰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她只能咬着牙往前,不然难道心甘情愿地闭门守着那朱强绿瓦清寂余生?她是不会甘愿的。”
黛澜一时默默,道:“执贪嗔妄,害人不浅。”
因为有野心,所以要抓住自己的一切,不能让自己的牌面有分毫减损。
以色侍人,为得到的不仅仅是帝王的荣宠,更是荣充到来之后附加的权势与荣耀。
而之所以选择以色侍人,是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或者说,从始至终,在这座皇宫里,想要往上爬,大多数的人,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见她侧头,神情淡淡地落下一颗棋子,虽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书芳几人还是默契地绕开这件事,开始下一个话题。
书芳嗅着殿中的淡香,笑道:“今日焚的什么香?从前好似没闻到过。”
是一股极清幽浅淡的香气,在这秋日里焚起似乎有些显得冷寂了,但又莫名合这时节。
敏若偶尔风雅起来,也爱合着时令调些香,春日的清雅绵绵,夏日的热闹辛辣,秋日清幽冷沁,冬日寒沁心脾——但这类香一般只会在她作画抚琴时短暂地点上一会,做附庸风雅之用。
无他,除了春天之外,另外几个季节那香点起来都挺冲人。
书芳越留了心细细嗅闻,越觉着奇怪,道:“怪哉,往岁分明不是这个滋味。”
“新调的,不错吧?”敏若笑吟吟道。
书芳提起了心,黛澜也看了过来——多是疑心她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情绪怅然苍凉,才合了这个时令,忽然起兴调香。
敏若无奈道:“你们都想什么呢!”
她自顾呷了口热茶,悠悠道:“我就是觉着,应该调一种新香了。”
在给舒窈争取到进入火器作坊的机会之后。
她觉得,应该调一炉,最合这时节的,也为这天地河山之秋做挽联的香。
希望这炉香在她此生闭眼前能再焚起一回,那样她才能顺理成章地,再调一炉新的春意。
以纪念这日月山河,崭新的好时光。
她曾会弹一点国际歌——奶奶教的,不过时隔多年,如今谱子也忘了不少,口中倒还能隐约哼出调子来。
眼下,那支曲子尚未问世,哪怕能让她再听一遍的机会,她似乎也只能容忍自己弹出来的“丑调子”了。
学艺不精,实在懊恼,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书芳一时茫然,好一会才道:“没气就好。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都是要走的,转眼皇上又在议雅南的婚事,再过两年,舒窈也要走了。”
阿娜日拿银签子叮叮当当敲着小瓷碟,眉眼间有些惆怅:“都是要走的,总归一个都留不住。”
“左右还有咱们陪伴在彼此身侧。”黛澜凝视着敏若,一身清冷也不能掩盖她眼中的温柔,“人这一生,聚散来去,本安天命,勿要执着于此,伤神伤心。”
她知敏若不信“天命”二字,因而未加赘述,阿娜日低低念了声佛,“这么多年,送走那么多孩子,我还当我早就习惯了。可如今真要散了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这辈子都不能习惯的。”
宫中已有四年未有公主降生了,如今的舒窈,是康熙实打实的幼女。
可惜也没见康熙对这小女儿有多么用心偏爱。
他对女儿那点可怜的、吝啬的感情,在早年就已被用去了大半,剩下的分散给小公主们,一人也摊不上多点。
这爹说实话,有和没有并无分别。
若在位的是公主们的皇兄而非皇父,也是差不多的抚养待遇,到了年岁择合适的额附抚蒙,然后生儿育女,成为彰显皇帝对蒙古厚爱的工具。
大清公主们的命,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冥冥中的一本册子上被写定了。
又或者说,那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皇权。
但现在,蓁蓁她们说想握住笔,自己做主活一生。
那多好呀。
只是有些累,但……“虽九死其犹未悔2”。
与敏若四目相对,雅南坚定地如是道。
敏若盯着她看了一会,轻笑了,雅南心中便是一片的安稳。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扑进了敏若怀里。
敏若安抚一般地摩挲着她因有些清瘦的身材而分外明显的脊骨,低低道:“去漠北也好,你四姐和六姐都在那里,她们会照顾你的。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京中一切也无需操心。只是一点,你的身子先天不好,要注意好生保养。”
雅南从她怀里离开,略退后两步,然后方端端正正地向她拜一大礼,“雅南将去,请您珍重身体,宁心养神,静待来日。”
“我静待来日。”敏若轻抚她的鬓角,“你们只管往出飞,京中一切有我。”
雅南几乎想永远沉溺在这片温柔里醉生梦死,但转瞬之间,嗅着殿内清雅的檀香,她知道她必须冷静下来,然后走出去。
她也要为她的妹妹和天下的女子们,撑起一片天。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3
也是年下,在恬雅的运作下,康熙拿定了主意,并对后宫透露出口风——他为雅南看定了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台吉莫日根,若论辈分,他与恬雅的额附勉强可以算作同辈,其父祖辈虽都不显,但早早投靠依附恬雅,近年在恬雅的扶持下,于车臣汗部地位隐有上升。
十一公主下嫁,则明晃晃地代表着大清皇帝要扶持莫日根这一支了。
恬雅既然敢把人举起来,自然是他家世人品皆清白,也愿意尚公主做大清的额驸,对这门婚事自然欢天喜地。
而宫中,雅南生母敏妃章佳氏早逝,而后一直独住于公主所,并未再有养母,因而宫中为她婚事操心的人除了永寿宫这一波人便没有了。
倒是宫外,十三阿哥为了这个小妹子的婚事很是忙了几日,又四处打听莫日根的人品,还找九阿哥套近乎,好在他们关系本就不错,他很快通过九阿哥套到了恬雅那边的消息。
在年前收到恬雅的回信,确定莫日根的人品不错,他才长松了一口气,又心中抱怨皇父也不知抽了什么风,忽然就把原先的多尔济换成了如今这个莫日根。
累得他又紧忙打听一次。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打听,就打听到了成婚人选临时更换的“始作俑者”头上,得了恬雅的回复,松了口气的同时想起自己催得那样急,还怪不好意思的,回去叮嘱福晋年下给喀尔喀的礼,四姐那要格外丰厚两分。
十三福晋笑着应是,听闻莫日根人品不错老实敦厚,也为雅南欢喜。
这些天家公主生来富贵已极,也不求额驸有多出息,能为公主增添多少光彩。
只要为人老实本分,就是一大幸事了。
年前,敏若又收到了来自江南的信件。
斐钰有了身孕——小夫妻都正在盛年身体康健,又两情相悦浓情蜜意,斐钰有喜也是常事。
瑞初的书信来得比法喀他们的快,不过计算从粤地送信到江宁,瑞初再写信送往京中中途耽误的时间,广东的信再过两日应该也要到了。
同时信中还道舅父舅母均安好,敏若心里有了底——这是到底都上船了。
上船了好啊,法喀毕竟做过近十年的九门提督,又掌兵数年——啊,这么一算,简直是历朝历代要篡位政变的皇子们必争之人啊!
敏若感叹了两天,便将此事放到脑后,并不知道瑞初“我的九门提督舅舅”的日子又要到来了。
舒窈十分克制没直接去戳康熙的耐心,甚至对教引嬷嬷的来到都表现得颇为顺从温和,康熙听了两声回禀,知道舒窈出宫的频次并不算高,便放下心。
年底朝廷事务不少,他实在没什么时间关注舒窈。
然后转年春日,他就收到了舒窈给他的大礼。
在戴梓发明的基础上改良过的连发火铳,连发二十八颗枪弹过程中的迟滞被大大缩短,甚至连点燃的时间都被缩短。
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原本连发火铳威力不足的问题,也得到了改进。虽然效果微细,但也不容忽视。
康熙的喜意分明,敏若也不禁有些震惊感慨。
她本人对热武器可谓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这些年外面捣鼓出来的一点成果可以说全靠砸钱,然舒窈可是实打实从前只有纸面上的接触,真正上手不过数月,就能真捣鼓出点成果来,绝对算得上是天赋流了。
不过再想想,若是没有这种天赋,这一局,舒窈又如何能杀出来呢?
比起落寞退场,还是这样春风得意的舒窈更令她心中欢悦。
看着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神采飞扬地站在那里的舒窈,敏若笑着对康熙道:“舒窈这一份寿礼送得可真是稀奇呢。”
康熙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此刻哪还有什么女子应为女子不应为的讲究?
能做出成果就是硬道理!
从与英吉利发生炮火冲突开始,近年大清海域常有外国“海盗船”试探犯边,他们来一条船,法喀兜一条船,船上的货物配给火器自然都便宜了自家。
发生明火冲突的那部分他都没敢和敏若说,但敏若也隐隐能从别处窥查出一二,并为之心惊。
而康熙这个收到的汇报最全面、最细致的人,了解得自然比敏若更深。
同时,因为外国的火器也在不断精进,他对大清的火器制造就更为上心,甚至远比三藩时上心。
因为打三藩时他至少知道或者能估算出他们的底气是什么、底牌是多少,然而现在面对的却有可能是未知的敌人。
他周全秘密地安排法喀主持刺探情报,一面将国内的火器研发改进抓得更紧。
但有些事情,真不是他使劲就能成的。
这些年戴梓等人倒也有些研究成果,但成果并不喜人——分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办差,但做出来的成果就是比不上早年。
康熙加大招揽人才的力度,但在火器方面研究精神或者有天赋的人才可遇而不可求——总结下来就是:没啥结果。
数次大手笔截胡,搅和了康熙还没开始的好事的敏若对此持沉默态度。
我不说话,谁知道是我干的?
敏若非常光棍地啜了口酒水,那边康熙已朗笑着起身走过去亲自试火铳。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见康熙摆弄那东西,心里有些不安,便命太子:“你快去瞧瞧。”
太子起身应是,太后又盯着那边看了半晌,看康熙与舒窈、火器制造坊的匠人不断交谈,想了想,用蒙语问敏若道:“那是个极了不得的东西?”
“如今还不算了不得,但若能继续改进下去,就十分了不得了。”敏若笑着答道。
太后对这些不太清楚,只依稀听出舒窈是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脸上也透出几分喜意来,喜气洋洋地对敏若道:“这几个孩子都是好的。”
敏若轻笑着点头。
太子妃侧头望着舒窈意气风发、半点不端庄娴雅的模样,少顷,秀眉微蹙。
改进发明一出,虽然舒窈将大部分的功劳都推在工坊一众人身上,声称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忙碌绝对改进不出速发连发火铳,但康熙显然不想在意这些。
在考校舒窈一些关于火器的知识,又让舒窈简单介绍了连发火铳的原理,确定舒窈是有真材实料的,看舒窈的眼光就大不一样了。
他赏赐了火器工坊的众人,却将对舒窈的封赏压下未谈,而是赐给了舒窈能够随时进出宫的腰牌,并允她随时往各火器工坊行走。
敏若心里清楚,康熙是在观望。
如果舒窈能够打出更紧要、更能够打动康熙的东西,康熙会一脚踹开大清的先河,将舒窈安排入火器工坊,又或者单独组建一个工坊,让舒窈成为领头人。
对帝王来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礼法规矩,只有永恒重要的利益。
舒窈这里几个月宫里宫外行走,给自己打了不少鸡血,据敏若所知,她这几个月来脑子里惦记着的就不只是速发连珠火铳一事。
所以这一局,要稳了。
事如所料,只隔两个月,舒窈立刻便又拿出了更高精度的连发火铳,并且委婉地向康熙表示她想去看看火炮。
试射了三只火铳,确定火铳的性能水平十分稳定,康熙看舒窈的目光无比的慈爱。他难得地伸手拍了拍舒窈的肩,道:“去,尽管去吧!回头朕叫人给你一块腰牌,再与你手令,各火器工坊和京畿大营都随你出入。”
火器工坊好说,本来也容易去的地方,但允许出入京畿大营,里面的说头就大了。
等闲无事,舒窈自然无需出入京畿大营,需要进入京畿大营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审阅京营所配火器;二是在京营调组人员试射火器。
这两点都不是普通无名位的公主能做的。
康熙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在绝对的利益之前,他选择成为面对世俗礼法的挥刀者。
康熙望着舒窈,朗笑道:“我大清公主,爱新觉罗氏女子,就应如此不凡!尔既享天下人奉养,也应为天下人谋福祉行事,岂可只注内宅中一家一姓之事?此后汝当以汝姊为榜样,行不凡事造福万民!”
他这一下就将天家公主从普通女子行列里拉出来,并给舒窈的行为套上了“大义”的罩子。
皇帝有如此觉悟能惦念百姓付出,公主不辞辛劳甘愿造福万民,就连走出内宅这种“叛道离经”之事都被洗成了公主的大义牺牲。
只能说,康熙实在是太知道什么叫皇帝的嘴就是道理,也太知道要怎么用这张“道理”了。
舒窈脸上写满了激动,惊喜万分地谢恩。
康熙点了点头,目光炽热地看着那些火铳,想起一边还有个女儿,想了想道:“你且先回去等着吧。”
准话已经给出去了,皇帝毕竟要脸,如今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后续安排绝对不会打水漂。
舒窈心里有了数,听康熙如此说,也不磨蹭,利落地行礼谢恩告退。
从校场出来,舒窈强按捺住激动,先回了公主所去骚扰雅南——雅南的婚期马上要近了,嫁妆都已筹备整齐,一箱箱陈列在公主所的小院中,书芳替她操持婚仪,自然处处妥帖。
雅南也并无新嫁娘的羞涩与激动,一如既往的沉默稳静,去岁归来之后她忽然开始深研辽金西夏与元朝法典,日日手不释卷——如果不是敏若怕孩子眼睛瞎了拉着她弹琴插花放松心情,恐怕雅南现在已经需要眯着眼睛看书了。
舒窈跟雅南相处是很不客气的,直接冲进雅南的院子里叽里呱啦一通宣讲,然后兴奋地宣布:“我感觉我好像真能捞个差事做做!”
“为何不捞个官职当呢?”雅南抬起眼,平静地对她道。
舒窈愣了一下,然后迟疑地道:“……有点难吧。”
雅南将手中书卷轻轻放下,“事在人为。首先——再做出些漂亮的成绩来,增加重量;然后收服被分配给你的人手,使工坊完全听从你的指挥;接着笼络其他火器工坊的主要研发人手……”
她神情淡定,好像不是在给舒窈出什么康熙听不得的主意。
舒窈听得头疼,但又觉着可行,脑袋里使劲思索着,无法分神,自然也顾不上呱噪打扰雅南了。
雅南稍微舒了口气,见舒窈陷入沉思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重新拿起案上的书卷,指尖轻轻点了点书页边沿,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整齐的印刷字迹。
她走之前,好像确实应该给舒窈留些东西。
不然这傻乎乎的,被蒙骗欺负了都不知哪里吃亏。
舒窈并不知道雅南满心都是怕她在她走后吃亏,坐在雅南屋里沉思了半个多时辰,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出门往敏若那去。
天气转热,永寿宫暖阁炕上一色都换了竹质细纹箪,以手轻抚还真有些冰凉触感。舒窈一路走来口干舌燥,喝了一大碗歇夏茶,然后方对敏若道:“娘娘您不知道,皇父忽悠起人来,还真是冠冕堂皇振奋人心——”
“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敏若按住微微抽搐的嘴角,舒窈眨眨眼,又冲她讨好一笑:“都差不多、差不多!反正是比您和七姐都能忽悠多了,而且光说套话不给好处这事办得分外纯熟,可见从前也没少忽悠前朝那些大臣们。”
仗着四下无人,舒窈言语十分“放肆”。
敏若沉默了一会:康熙是挺擅长给人画大饼的。
但咱们就说,连舒窈都能一眼看破他给人画饼的本质了,康熙在舒窈心里得是个什么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