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的表情有些好笑。
至少娑由觉得很好笑。
——就像受惊了一样,但又好像没到那个地步,反倒像一只掺杂了些许茫然与愣忡的小猫,连毛都忘了炸。
这个无端的联想叫娑由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失望,娑由咧开了嘴,顺便又唤了他一声。
老实说,她不太习惯叫五条悟的名字。
先不说她还没与他熟稔到能叫人全名的程度,单单那最后一个音节,同“五条”这个姓氏组合起来就有些拗口了。
于是,方才舔舐过指尖的舌尖只能将那个发音抵在唇齿之间,最终连着雾气吐出来的,只有那个被氤氲得有些柔软的称呼:“五条小少爷。”
她的叫唤成功将五条悟的空白击得粉碎。
十二月的东京,是夏日沙冰的世界。
苍茫的大地为了配合五条悟这样的人,叫冬日的飘雪亲吻了他的鼻尖。
可是他的皮肤实在太过白了——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宛若能被阳光稀释穿过的剔透感,以致于一点晕红就能看出来。
而以那个点为中心,淡淡的绯色从他的脸颊漫开,一路爬上了眼角,最终在耳廓边缘晕染开来。
反应过来后的五条悟,说不清是生气还是羞恼,他略失血色的嘴角翕合,却没蹦出一个字来,看上去更像某种虎啮类的生物在咬牙切齿。
这一秒钟,娑由在想五条悟也许是个有洁癖的人。
她会这么想不是没理由的。
你看哦,五条悟本身的色彩是那么干净明澈,初见时又说她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现在他会不会想要剁掉她碰了他的手呢?
思及此,娑由不禁掏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又将其无声地摊给他看。
这个举动叫处于某种情绪边缘的五条悟一噎,他的神情有些不快,最后却只是气急败坏地戴上了卫衣的帽子。
可是他忘了一点。
因为没撑伞的缘故,他的帽子里早就落满了雪。
这个时候,那头蓬软的白发被他连同雪絮一起兜住,那些雪絮便簌簌地从他头顶落下来,贴着他的耳廓淌进脖子里去了,激得五条悟头皮发麻,顺带瑟缩了一下。
见此,娑由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就像看了一出惹人发笑的喜剧,她的笑意如同她本身黑白分明的色彩一样,明净得不含杂质,连带漆黑的瞳孔都盈满了纯粹欢愉的光亮。
高傲的五条家小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就抬起了他那双傲倨的眼睛,配合阴郁的表情,狠狠地剜了娑由一眼。
这个动作经由那双眼睛来做简直就是个大杀器。
所谓六眼,某种意义上,是一双足以看穿此间之物的眼睛。
在拥有者身上,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或许趋向于透明,而对于人来说,则会显得无所遁形。
娑由不喜欢那种感觉。
可是现在,五条家的小鬼头正拿那双眼睛狠狠瞪着她。
以致于她瞬间敛了所有笑意,微微缩了缩瞳孔:“别这样看我。”
那双与奇犽相同色调的眼睛……
与记忆中的重叠。
——却写满了凛冽,冷漠与死寂。
好像,想杀了她的眼神。
……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捂住他的眼睛,然后掐住他的下巴卸掉再挤出他的眼球的。
所以……
——不能看,不能看……
心中发出了这样似呢喃又似咆哮的声音,不等五条悟移开目光,须臾之间,像被他眸中的冷色烫到一般,娑由踉跄地后退一步,已经抬起自己的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了:“别这样看着我……”
可是不大的掌心没能挡住全部的视线,她索性扔了另一只手中的伞,拿自己的双手将眼睛掩得严严实实的:“拜托你……”
那把小洋伞摔在了纯白又柔软的雪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视野猛然变黑的当下,周围的声音就变得更为清晰又刺冷了——车笛,风鸣,行人的欢笑,还有她与他的呼吸声。
可是她却无从顾及,只是摇着头,近乎惊惶,嘴上发出了类似请求的声音:“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雪旖旎地飘,不知何时开始,下得更大了。
苍冷的色调掩去了世界的许多声音,其中就包括五条悟的。
对方从始至终都非常安静,甚至在某一刻连呼吸都放轻了。
片刻后,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终于消失了,娑由才掀开一条指缝去看,就见五条悟已经抬脚走远了。
娑由一愣,索性不戴手套了,捡起地上的伞就径直追了上去。
朝着那个背影,她再次发出了声音:“等等我,奇……”
下意识想要吐出的名字,在某个瞬间换成了拗口的发音:“五条……悟……”
娑由觉得她真的念不来五条悟的名字。
所以她也不勉强自己,索性笑道:“等等我,五条家的小少爷。”
经过方才那一遭,五条悟对娑由的感官好像不太好。
他走得离她远远的,要说害怕或恐惧倒一点都擦不上边,确切来说,应该像躲避一个神经病一样。
在娑由跟上他并将小洋伞分给他一半的时候,五条悟正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根棒棒糖塞进嘴里。
他含着糖,头也不抬道:“不准跟来。”
“唔。”娑由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五条悟是个好善变的人啊。
但这不是她依言的原因,她只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以前奇犽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喜欢奇犽,最喜欢最喜欢了。
所以希望能永远跟着他,看着他,和他在一起。柠檬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可是奇犽好像不需要她如影随形的跟随,很多时候都会拒绝她的存在。
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这么说。
老实说,她还是想跟上奇犽的。
但她喜欢奇犽,所以哪怕感到委屈与伤心也会乖乖听他的话。
可是,可是……
她现在好想对那样的奇犽说一句话啊。
事实上,她也说了。
只是那个人不是奇犽,而是五条家的小鬼头罢了。
渐暗的天空下,雪落白了她的伞面。
娑由站在路灯边,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对那个五条家的白发小少年说:“可是,不跟着你的话,你会弄丢我的。”
——「不准跟来,娑由。」
——可是,不跟着你的话,你会弄丢我的,奇犽。
她好想对那个时候的奇犽说。
缱绻又柔软的光景中,那人抱着滑板的背影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她站在原地安静又不知所措地张望。
然后,任凭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骤然陌生又漆黑的世界中。
然而,有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哈?你是哪里来的三岁小孩吗?”
一瞬间,像是一道落雷惊穿了黑暗中的花与水,娑由从过去的记忆中猛然一惊,恍惚的思绪好像被人暴力地拉了回来,震得她的太阳穴倏然跳了两下。
抬眼,是五条悟回过头来的脸。
恰逢街道外的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人行道的红绿灯红了绿,绿了红,来来往往走过几波人了。
那个白发蓝眼的人站在白茫茫的前方,在苍冷的世界中面露不耐,却比眼帘中的任何事物都来得鲜明:“既然怕被弄丢,那就自己追上来啊。”
“……?”
闻言,娑由半是困惑半是困扰地歪了歪头。
……可是,明明是他让她不准跟的呀。
这家伙,真的好善变啊。
娑由这么想的时候,五条悟好似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想。
对此,少年扯出了一抹兴味索然的讥笑来:“我那样说你就乖乖听话是吗?”
伴随着这句话,娑由看到他的神情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嫌恶与冷漠。
像是无法容忍她这样的存在一般,他此时此刻看待她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无机物一样——可以是空气,水,食物,垃圾……总之,就是那些不需要投入任何感情的东西。
相信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瞬间都会觉得他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快刀,正在一点一点地剥剜凌迟你的血肉,以满足他自己的傲慢。
娑由顶着这样的目光,很快,便听到那个白发的小鬼用懒洋洋又轻飘飘的声音降下了对她的最后一刀:“太无聊了吧你这人。”
这么说未免太过分了。
可是正如初见一般,五条悟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
他毫不客气,话语中隐约的教训意味表明他实在看不惯她:“还有,迷路了就自己去找到路啊,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搞清楚,我随时可以抛下你走人,我现在还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自己乐意。”
言毕,他用手指比了个手势,或许那是足以支撑他这番令人不快的话的咒术招式吧:“我最讨厌墨守成规和无病呻吟的家伙了。”
随着这最后的话音,五条悟用牙齿咔嚓一声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她说:“你很幸运,两项都占了啊,大——姐——姐——”
刻意拉长的称呼饱含讥诮的笑意,毫不掩饰自己尖锐刻薄的想法的少年站在街道上,宛若细雪的眼睫却柔软地颤了颤。
他看上去兴致缺缺,好像连多余的话都不想同娑由说了。
她甚至怀疑对方会突然打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可是娑由没有任何气恼的迹象。
她只是慢吞吞地将不久前糖果店店主送的糖含了一颗进嘴里,然后发出了有些亲昵的嘟囔:“唔,你说的对,我不是一定得跟着你。”
语毕,她转了转伞,将伞上的雪絮都甩掉,然后说:“那我不去你家了。”
这个回答饶是五条悟也愣了一下。
可是娑由却拍了拍手,像发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一样,连着眉梢和眼睛都笑弯了:“这样我就不需要你了。”
刹时,五条悟就给气笑了。
他转身就走,其周身带起了些许凛冽的气流和风雪。
可是这么说的少女却低下头去,像个小孩子一样,踩着五条悟在雪地上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追寻着他前行的身影走了过去。
阴灰的天有微亮的浮光,隔着绒毛般的雪,绮丽的天光凿在云层之上。
当五条悟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回头望过去时,娑由与他的距离近得能叫他感受到少女身上那般柔软甜香的气息。
可是娑由却无辜地眨了眨眼,示意五条悟看那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的雪地,然后咧开嘴笑着说:“我没有跟上来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