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怡春自搬进大观园的芭蕉坞后,就与姐妹们并宝玉、李纨等一处,每日里或描鸾刺凤,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倒也十分快乐。

怡春搬进芭蕉坞后,因距离大房-荣国府的旧花园太远,邢夫人嘱咐女儿,隔几日回来给贾赦请安一次即可,免得日日劳动。此前怡春住在邢夫人院内,日日得见,如今搬入大观园,只一晚未见,邢夫人就想的了不得,第二日,邢夫人到芭蕉坞来看怡春。

当日,各人选住处时,怡春本想离黛玉近些,黛玉属意潇湘馆,挨着潇湘馆较近的三处,一处是藕香榭,一处是芦雪庵,一处是秋爽斋,谁知惜春看中了藕香榭,探春看中了秋爽斋,怡春自忖是姐姐,需让着妹妹,便去看芦雪庵。

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

本就对“庵”字不喜,一看茅檐土壁,怡春心下大失所望。此时迎春已选了紫菱洲的缀锦楼,宝钗选了蘅芜苑,怡春只得往暖香坞北处寻,一路上有稻香村、芍药圃、红香圃、蔷薇院、芭蕉坞、榆荫堂。余者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俱是景致,无居住之屋舍。

稻香村怡春不喜。芍药圃屋舍小而逼仄。红香圃四周无大株树木、仅有一边有小溪流流过,想来在夏日定是炎热的地方,怡春没看中。

榆荫堂四周遍植榆钱树,在榆荫之下,夏日定是个清凉居所,且内里甚开阔,只怡春没看中周围的榆钱树。蔷薇院里不过两间屋舍,最后来到芭蕉坞,甚合心意。见众姐妹选毕,李纨选了稻香村,带着贾兰搬进来不提。

只说邢夫人带着荷香、荷叶、王善保家的、费婆子进了大观园,一路上,佳木茏葱,奇花闪灼,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于山树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邢夫人知道此处是黛玉居所潇湘馆,果然清幽静谧。

邢夫人主仆几人一边走,一边惊叹于一路美景,心旷神怡。绕过潇湘馆,见一处,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赫然是稻香村。

主仆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出蔷薇院,入芭蕉坞。

这芭蕉坞的规制,邢夫人熟悉的很,就是个老北京四合院的样式,进了门是个遍种鲜花芳草的院子,正房三间,两边各一间小耳房,正房门前与秋爽斋类似,分种着两颗芭蕉,院门与正房门之间直径通达,青色大理石砖铺就,院内东西厢房各三小间,正房后面是个小小的后园,不过几颗垂柳、几颗芭蕉,几颗海棠,围着中间一个圆石桌,石桌旁四个石凳,地上芳草萋萋。

邢夫人进了院,见怡春带着红珠等丫头婆子早就立在院中等候,怡春赶着见礼,邢夫人一把扶起怡春,说声我的儿,快别在这院中立着,赶紧进屋要紧。

红珠领着荷香等人自去招待,余者进了屋中,绿珠上了茶,也退了出去。屋中只剩邢夫人和怡春。怡春撒娇道:“娘,这园子里景色还罢了,只这屋子住起来,不太习惯,昨儿红珠姐姐陪着我,夜里后半晌才睡着。”

邢夫人爱怜的抚着怡春的头发道:“我儿受苦了,若不是你非要进这园子,如今可还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的住着。”邢夫人记得后来在这园子里有过“抄检大观园”这么一回,何况,女儿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底是不放心,奈何女儿坚持进来大观园中,也只好答应。

怡春笑着说道:“娘,我如今的针线颇能入得人眼,待我绣个牡丹花样的荷包孝敬您。”

邢夫人笑道:“好,娘等着,你只管慢慢绣,记住白日里绣,每日绣上两刻钟,不可低头太久,别伤着眼睛,无事时到园中玩耍,也可去找你二姐姐、黛玉妹妹她们闲话。”怡春只道娘放心。

怡春又道:“娘您知道女儿,原本对那些诗啊词啊的不感兴趣,只觉那晚娘娘巡幸园子兄弟姐妹们做的诗词有些意趣,探春妹妹用薛涛彩笺撰抄,送了女儿一份,昨晚,我与红珠玩赏了好些时候,红珠还说,只怕看的多了,日后女儿也能做诗呢。”虽说怡春不喜吟诗作词,但却对黛玉宝钗湘云的诗才很是钦敬。

邢夫人笑说:“诗词于女儿家不过陶冶性情,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没什么要紧的。”心说幸好她生的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整天不喜读书,可愁死个人。

怡春忽又想起一事道:“娘,姨妈和舅舅何时回来,年前说要回来,如今过了已是二月,可是有事耽误了?”

怡春自打过了十岁的生日,邢夫人便不当她是小孩子,有事并不瞒她,好在怡春是个心里有数的,邢夫人告诉她的,从不轻易外传出去。于是说道:“娘日夜盼着他们回来,前几日收到信,是个喜事,说是你姨妈年前才要出来,发现有孕两个月,忙着安胎,待胎稳了,正月过后才又出来,算算日子,也快到了,横竖就这几日,如今,正打发青海、青江、青渡、费家的二小子带着小厮们到码头上打探,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怡春笑道:“确是喜事,我又要多个弟弟或是妹妹了。”心里想着姨妈家的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不知是何等样人。

娘两个闲话一会,邢夫人又叫了红珠、绿珠来,吩咐她们时常劝着小姐出去玩耍,别只待在房中做针线,每日只准她做两刻钟,不许累着了,又嘱咐怡春不可独自在水边玩,无论如何身边要跟着两个丫头或婆子,别掉到水里去等等方才离开。

邢夫人想着也该去看看迎春,一行人一路穿过红香圃,绕过榆荫堂,到得九曲桥上,来到紫菱洲缀锦楼前。

紫菱洲西侧临水,东部靠山,正房北厅即缀锦楼,与藕香榭隔水而望。早有荷叶去通报,迎春听得母亲来到,忙忙的带着丫头婆子们迎了出来。

邢夫人携着迎春入了楼中,到了小客厅坐下,司棋早倒了茶来,道:“太太,请喝茶。”邢夫人喝了口茶,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坐处位于中间小客厅地中间的四方大桌旁,桌上摆着一套画着古典美人的汝窑茶具,大桌旁放着四只靠背大椅,椅子上的青缎垫子簇新,西边屋子是卧房,小小巧巧,靠墙摆着一张拔步床,床周帐幔俱是簇新的,幔子是青缎的,床帐是银红纱帐,用金钩挂了,露出床上叠放整齐的湘色绸被,浅青的褥子。床对面靠墙放着一张香妃榻。

东边屋子较西边略大,邻水边的窗子下面是一架棋枰,对面靠墙摆着一张四方书案,书案上一边放着青花缠枝玉香炉,一丝白气正从炉子口袅袅升起,随着白气的升腾,有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散发出来。书案中间几本闲书,书旁是零星插着几支笔的笔海、翻着盖子的墨盒,半干的砚台。棋枰与书案之间由多宝阁隔开,多宝阁上只零星几件古董。

迎春见邢夫人打量屋中的摆设,心内略有苦涩。她自知在府中地位尴尬,平日只能无为,对外物混不在意,幸好如今母亲对她也算看重,常常赏些衣料首饰下来,偶而补贴些银钱也是意外之喜,她的日子好过许多。昨儿才搬入园子,今儿母亲便来看自己,心中甚是感激,道:“母亲今儿怎么有空到女儿这里来?走了这么远的路,想是累了,在女儿这里多坐一会子吧。”

邢夫人让她坐下,笑道:“你和怡儿、黛玉搬入园子,我这心里总放不下想来看看,昨儿睡得可好?可还习惯?”

迎春笑道:“多谢母亲挂念着,因这楼挨着水,昨儿才睡下时,总觉得耳边有流水声,后来就睡过去了。”

邢夫人点头道:“你怡儿妹妹昨儿太兴奋,睡的晚,早上起来眼下就有些青黑,我看过她,就走过来看你。你们姐妹日后在园中相互照应着,我也能放心。”

又道:“在这里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我说,我但凡有的,对你们姐弟绝不吝啬。前几日,我清点私库,有一幅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挂你那客厅正好,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你这屋子邻水,湿气重,平日只从饮食上多找补,年轻女孩子,保养好身子要紧。”

迎春笑道:“谢母亲赏。母亲只管放心。”

邢夫人见日头已近中天,便辞了迎春,离了缀锦楼,一路去往潇湘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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