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很幸运, 他匆匆整备内应, 尚有数十人在未央宫。
这些人都是卫士,每人箭壶里配了十二枝箭。要引燃朱雀门这样巨大的宫门不易,箭上绑满布帛, 蘸满灯烛火油,点起团团滚焰,连射十二轮。未央宫卫士久经锤炼, 弓马娴熟, 数个弹指已射出四五轮, 恰好此时风朝南吹,北地燥风裹挟百来枝火箭,似繁星、似落雨。
粗壮火龙腾起,将门上恢弘的振翅朱雀木雕席卷舔舐,穿檐灼瓦,碎砾乱飞,黑烟弥天。
从箭出, 到朱雀门腾起熊熊烈焰成为一道火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火光红彤瓦亮黑云冲霄, 方圆十几里皆可见。
这庞然大物烈火翻涌的场景, 惊起无数震惊的呼声。
对长安城百姓来说,相对于隐在门后缥缈如云的未央宫,在龙首山下巍峨与云气比肩的朱雀门更能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天子策、制、诏、戒四书都是从朱雀门发出,执控关中威加四海。逢旦日元夕, 未央朝贺, 四方朝贡, 天下诸侯皆从此门入。偶尔,譬如皇后亲蚕礼等,皇家也会在此处施恩赠礼,亲近万民。
所以,没有任何事情比火烧朱雀门更能宣布动乱到来。
当代表皇家尊严的符号轰然崩塌,惊讶、恐惧、惶惑、不安诸般情绪如长了腿般不到一会儿就走遍所有衢坊,上至衮衮诸公、南营北卫,下至贩夫走卒、黎民百姓。
人心从最高处失去着落,便开始纷纷寻找各自的归处。
首当其冲便是主管宫门宿卫的卫尉署。
未央卫尉从区庐疾驰而至,至宫门百丈之外看见门角上“朱雀”一翅烧毁坍塌,如天塌了般,传令除了诸宫门司马外,未央宫左右都侯、徇宫剑戟士都往朱雀门扑火。又忙叫人知会羽林军,除往桂宫禁中报讯外,还有羽林署、郎中三将、监羽林骑的骑都尉、掌御乘舆车的奉车都尉……悉皆报之。
而后勒转马头,亲自打马往卫尉署找卫尉。
卫尉赶到时,众人正在奋力扑火,他大声喝问:“朱雀门司马何在?”
木烧荜拨声,水扑声,崩塌声,热浪盈天,没有人回答。
卫尉湿布缠面,身先士卒举桶扑火,大声呼唤今日才上任的司马郑无伤的名字。忽地几根长木裹着烈焰当头砸落,守卫将其撞开以身相护,方免一劫。火星爆飞,碾着他倒退了好几步,披风鬓发都被烧焦了。
有人小声应了句:“郑司马误了时辰,午时才来。当会儿日头明晃晃,他脱了甲胄,在门里纳凉,起火时,没见他跑出来。”
是时士卒接二连三泼水淋下,白烟横七竖八升起,火势却未见消减。
朱雀门方圆数丈内血肉之躯根本进不了,最近的门下百步之远横七竖八散着黑炭一样熏卷的躯体,盔、甲、靴散落一地,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哪里还有活物。
卫尉不忍细看,烤灼得发红的眼皮颤抖:“……怎么起的火?”
“是宫里射出的箭,叛贼所致,正派人追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哭都哭不出,只得干嚎。
“今日我与此门俱亡!”
……
朱雀门这庞然大物烧起来的烈焰和黑烟,在北军“八营”也可望见。
长安屯兵六万人,北军八营独占四万。
虽然当下大将军李延照征战在外,带走两万人。
剩下的两万兵马也是现在长安城中最集中、最重要的兵力,尤其是乱时,这支力量足以控制宫城,撼动大统,翻覆乾坤。
北军分为八校,中垒、虎贲、射声、胡骑、长水、越骑、步兵、屯骑。
八校尉直属于皇帝,不见圣旨虎符绝不发兵。
午时,由桂宫出来“郑沅作乱,南北军往未央宫共讨之”的圣旨檄文传阅诸军,随之而来的是被临时任命的护军将军朱灵来整顿兵马。
众将随即击鼓集兵,战马嘶嘶,喝哮营前。
胡骑、长水、越骑诸部速速整军;中垒、虎贲、射声诸部见来者是从未见过的原太子仆朱灵,存疑观望;步兵、屯骑两部则行动迟缓。
朱灵此前一太子仆,所领不过五百。
如今乍掌大权,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从传檄到集兵,拖拖拉拉半个时辰还没整兵,连他身边的随从都说:“将军奉旨在手,如有不从拖延者,可立斩。”
朱灵却惧怕八部校尉这等久经沙场、元老级别的禁军大将,恐引营啸,怕被清算,犹豫不定。
就在僵持时,朱雀门的火光冲上了云霄,军中震惊。
步兵校尉师不疑暗地传话:“朱雀门毁,社稷动摇,恐怕是有人占据宫中,窃符矫诏,行悖逆之事,欲裹携北军挝杀三公共赴此难,不宜发兵。”
这话传出,别的七部也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回音。
虽然朱灵这个愣头青的威望才能让北军校尉不买账,但师不疑是什么货色其他人心里门清——
师不疑之妻郑娆乃长亭侯郑安之女,他就是丞相的侄女婿。
若郑沅事涉谋反,师不疑也是夷族死罪。
越骑校尉周广是河东解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勇冠诸军,力能博虎。此人皮笑肉不笑的送走师不疑谴来的传信官,对副将说“护军将军无能。今日杀敌平叛,首功在我。”
从厩里牵出马来,一跨而上,策马出营时拔走操练用的尖头木棍,打马便朝师不疑的营盘而去。
师不疑见周广打马孤身而来,以为要与他共谋,满面笑容迎了上去。
却不料周广到辕门也不收缰,一任战马冲上去,挺棍如槊,直扎向师不疑喉咙。
那马一路疾驰而来,冲得太快,似一道闪电掠过,师不疑笑容都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被木棍扎了个对穿,霎时口里血沫飞溅,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眼睛鼓着不可置信看向马背上的周广,稀稀拉拉从嘴里慢慢呕处一滩血,方才艰难的咽了气。
周广喋血杀将的举动惊了军营,副将匆忙集兵,周围乱作一团,监军的朱灵都傻了眼。
眼看营啸要起,周广踩着师不疑尸首,将那根插入喉管的尖棍扯出,一跃而上高台,敲得旗杆震天响。
“天子有难,社稷倾危,传檄令我等讨贼。师不疑是叛贼亲眷,大敌当前,动摇军心,依令当斩。祸止他一身,余者无罪。今日我冒死斩他,待我讨贼,当向陛下束颈请裁。”
说罢,又骑上那匹马,穿过辕门扬长而去。
……
朱雀门燃烧的刺鼻气味滚滚浓烟弥漫数条街,长亭侯郑安的府邸紧挨着丞相府,也离未央宫并不远。
郑安忙去打听丞相出宫没有,但派去的人还没走到,就一路奔回来,说是有一队人马把丞相府围起来了,也正朝这边来。
郑安知道大事临头,让人传讯儿子太子洗马郑延志、车骑都尉师广等速速往未央宫与郑无伤会和,又叫自己的幕僚速速去联合素日来往密切的旧部,连发数信,抛下一家慌乱老小,自己轻甲在内,一袭赭衫布袍在外,择一匹驽马,单骑绝尘而出。
郑安一路往北辰门奔去,马大汗淋漓,铁掌磨得发烫,背后烟尘滚滚,汗水蜇得眼皮睁不开,却没有须臾的停顿。
所幸北辰门还没关,放他过了关。远远的,北军营地飘着旗帜,郑安在离第一个岗哨数十丈开外勒马下来,步行至前,递了名刺,说是步兵校尉家里人,与他捎带了几句话,请他来营前。
说话间,后头就有伍长来问。
“这是?”
“师将军家里仆人。”
“叫他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盏茶的时间,郑安额上汗水被风干了,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一点一点熬着时辰,忍不住要再去探问时,远远看见十丈开外旗杆上挂了一个人头,此际风吹着人头敲在旗杆上,半截脖子上碗大一个疤。这一眼忘得他一口寒气直吸到咽喉,旋即冷汗簌簌寒毛倒立——他女婿师不疑脖子后有个一模一样的大疤,是幼时爬树摔下来落下的。
情势比他想的更加糟糕,北军已经在最短时间内被接管了。
郑安拔腿就跑,连滚带爬上了马,没命的往回奔逃。
营里立即有人追出来,当他只是个仆人,跑了也无甚干系,没有死追,郑安才得以脱逃。
……
日影渐斜,朱雀门的废墟上升着袅袅残烟,血样暮色渐渐浮染桂宫。玉阶如练,攀沿欲登天,残阳下,绰影三两点,都在快速的移动——那是从长安各地传令回来的黄门和郎官,将各地情形一一上报。
“卫尉亲自坐镇,调沧池之水扑火,朱雀门明火已熄,火势延绵至广安门,严加戒守。”
“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八门已经封锁。”
“丞相府、长亭侯府、舞阳长公主府已控制,家人老小俱在,长公主、长亭侯不知所踪。”
“越骑校尉周广阵斩叛贼师不疑,副将景义暂代步兵校尉之职。”
“北军两万人陈兵北辰门外,护军将军朱灵请启武库。”
“车骑都尉师广、太子洗马郑延志反叛,叛军攻入东司马门。”
明面上看,局势一片大好。
封锁了长安、钓出了叛贼、控制了最重要的北军,长安已成铁瓮,叛贼插翅难飞,等死而已。
但朱晏亭十分清楚,没有皇帝亲自出面,政治上最重要的势力——太尉蒋旭、驸马都尉赵睿、太仆谢谊、卫尉、光禄勋等还没有任何偏向一面的表态。
朝中失主多日,人心不定,都在作壁上观。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关——谁得武库。
她也在等,坐在高位上,垂目安静的望着投在地砖上的晏晏暮色,青砖被打磨得雪亮,砖上云影绽着绯红的霞。
最后一丝暮色也要湮灭之际,门口终于罩了一影。
“回殿下,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已派人封锁武库。”
她并没有安排齐元襄!
齐元襄手里哪来的兵卒控制武库?
不知是烛火颤了一下,还是她骤然抬起的眼睫,掀动此间晦色风波。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把刀出现在了报讯人的脖颈之后,手臂一勒,血液飞溅到地砖上,离她仅数丈之距。
血腥比夜色更快的袭近。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无处不在的、喧吼大叫。
“宫车晏驾,皇后矫诏,护太子者万户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还在改,尽快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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