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还活着吗?这总可以问吧?”
“都好好的,好吃好喝养着。又不是人人都是章华李蛮夫那等白户白身,寺卿哪敢轻易过刑。”
提起李弈,齐渐想到了吴若阿去求皇后得到的答复。
虽他不想走这条路,眼下却似乎只能走这条路。
“那……李弈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小吏脸上立刻生动万分:“说起那李蛮夫,诏狱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虽出身低贱,却是个硬骨头,他是个血人,蛆虫就在血肉里爬,也不知活着有什么趣。我要是他早就咬舌头死了,死也比这样活着好。”
“认罪了吗?”
“没有。也奇,他那些牵涉入狱的部下,前些日子打死了几个了,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你想法子,千万别叫他死了。”
“死不了,这不酎金案一来寺卿哪儿顾得上他。他外面还有人,暗里送了伤药,只大夫还进不来。”
齐渐咦了一声,“偏偏叫他运气这么好,赶上几百年也赶不上的酎金案?”嘴比心快,他说完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万万不敢设想的可能性浮现在心头。
这次酎金案数以百计王侯或王侯之子入狱,演变大出人意料。
他也私下里和老泰山文昌侯议论。
一来,确实是打仗缺钱了;二来,进一步打压诸侯;三来,廷尉寺从前都掌控在皇帝手里,一夕张绍被查,落入丞相手中。酎金案把廷尉寺架在了火上,让丞相一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从前不同意组建尚书台的人已倒戈,比如他的老泰山文昌侯。
“郑家兄弟,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文昌侯如此评价。
此时,齐渐开始思索是否还有第四重原因。
“不可能,那是谋反之罪啊。”
谋反这样的罪,就算莫须有,也足够李弈夷三族了。
先太皇太后的母族张氏被陷以谋反,没有铁证,照样杀得干干净净。
齐渐只觉这事邪门至极,小声嘀咕着,放下车帘,打发了小吏,对驭者说。
“去舞阳长公主府。”
车辙轧过道上泥水,缓缓驶离凄风惨雨的诏狱。
舞阳长公主的府邸在华恩坊。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嫡女,今上的亲妹妹,这座长公主府馆台精砌,楼阁连甍,奇山碧水薜荔扶疏,珍禽异兽闲散庭中,齐渐看了都忍不住流连观赏。
齐湄在池畔钓鱼。
雨还在下,水面激起千点涟漪,她的鱼线如一缕雨丝。
池畔撑着华盖,池中开着菡萏,靠着池边停泊一艘船,其上烟火袅袅烹制茶水甜汤,从池里新鲜捞出来的乌菱,很快就被清洗干干净净,带着荷香堆在盘中。
“你来了,坐。”
齐湄的娇俏只给皇帝,是不会对他假以辞色的,也从不对叫兄长,她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鱼线。
齐渐心里有事,看她钓了半日,总不见收线。
“学姜太公啊?”他随口问。
“太公钓鱼是愿者上钩。我钓鱼是不愿有鱼上钩。”齐湄接过侍女剥得干干净净小小巧巧的乌菱,没有入嘴,随手抛在了池中,惊散游鱼。“钓上鱼,就没有钓鱼的趣味了。”
齐渐心中暗道她闲,闷得都有些怪脾气。
“有话和你说,你把身边的人散一散。”
“散什么,我这里没有外人。”
齐渐望着池面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真打算把李弈往死里整啊?”
齐湄挑起眉梢:“不然呢?”
“你别再闹了。”齐渐神情渐渐肃穆:“你以为你只想弄死李弈,你那丞相舅舅趁你的机会,还有别的意思……这里头的水太浑了,你才多大就敢掺和。”
齐湄转头看他,弯着眼睛,嫣然一笑:“孤想李弈死,我舅舅也想李弈死,你那连襟的临淄王他们家也想李弈死。皇兄不是常说一句话么,‘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就如泾渭之水,清浊同举并东流,不用分这么多你我’。”
齐渐见她一派天真姿态,怒气渐起,越说越急,“你学也学不像样。临淄王派了这么多人来东宫,宝还押在太子身上,他帮你是想扫除李弈一家独大,现在祸水波及到了东宫,他儿子锒铛入狱,你猜他现在怎么看你?还有你那丞相舅舅,他的心思就更大了,他矛头指的可不简简单单是皇后和太子,而是尚书台。你以为你这些花样瞒得过谁,酎金案还看不明白?别招皇兄腾出手来,亲自收拾你。”
齐湄一张玉面渐阴渐沉,拾起雪白乌菱咬下一口,慢慢咀嚼了。
“其他人想干什么,我不想明白,也不用明白,我只想要他死。我去牢里劝他了,他不肯死。你不如使一刺客杀之,皇嫂和侄儿也免被牵连,皇兄也会心里谢你。”
齐渐被她话里的寒意惊到,怔怔良久,问:“你究竟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齐湄垂下眼睫,望着手中被咬了一个小小缺口的乌菱。
“你作王孙所求为何?就为了绫罗绸缎、衣食肥甘?不会吧。”
随手又将乌菱抛到了池塘里,“咚”的一声。
“你们、他们,奔忙一场,不就是为了所欲者得,所恶者除。若我欲而不得,所恶者不除,从此往后,还由得这人从此在我眼皮子底下高官厚禄,呼风唤雨。我这长公主,不如让给你做?”
……
雨还在下。
刘壁的死讯也是在这场雨里,被滕白驹通报给李弈的。
滕白驹任职于廷尉寺,是朱恂多年好友,前些日子不敢太张扬,这两天才敢上门来。
“三天前寺正亲自过的刑,没熬过去,昨晚死了。”他为掩人耳目一身皂衣,低声通报给他:“放心,什么也没说。”
只见牢里一动不动的“血人”怔愕一瞬,抬起头来。
他已面目全非,眼眶还是在哀恸之下红了,与报丧的滕白驹双目相对,嘴唇张开颤抖,不发一言。
刘壁在章华长公主还在的时候就是他的亲卫。
章华除国以后他本可跟着王安在郡兵中任校尉、却铁了心要跟着被章华士族排挤的自己,多年没有擢升,军饷少到不能养家糊口,他却毫无怨言。
他被朱恪设计困住的时候,也是刘壁违抗军令逃出军营,去找的朱晏亭。
刘壁跟了他十年。
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被他带到长安。
打仗、升官,封军爵,去年还在长安置了一座宅子,要把娘从章华接过来。今年年节的时候,还说要娶门媳妇、生个娃。
大好年华的三十儿郎,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窝窝囊囊的死在这个鬼地方,死在包藏祸心小人的刑讯里。
李弈神色怔怔的,低头咬着手指,将粗肿指节塞入口里,牙关紧紧含着,直至不知是口里还是指上的血从嘴角流出来。
他依旧沉默得像是一樽铁人。
“朱公悄悄收殓尸首了,要给他好好安葬。”
滕白驹见他久久不言,唯恐时间太长败露行迹,长叹一声道:“将军节哀……待有遭一日沉冤得雪……再还他公道。”
转身欲走,李弈忽出声叫住了他“先生”。
他喉嗓像擦着碎粒铁砂,沙哑道:“不要……告诉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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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沧海(九)
元徽二年是多灾之年, 天灾兵祸,朝局翻覆, 后宫、前朝、外敌、内忧。一桩桩、一件件, 像是众多散落在袤野的火星都被一夜罡风吹起,此处未灭,那处又起。
又像是一团乱麻绞在一处, 牵了这条线头,又带起那条。
怎能同时发生这么多事?
怎么这么多事都压到了这一载的秋天?
短短数月的变故,多到史官提笔的时候都会沉吟。
太史令胡须直要掐断, 笔墨润了又干, 干了又润。
将接连而来的灾厄和惊天变故, 归于夏日那一夜出现的,荧惑守心的天象——
那是七月二日,繁星铺天为长河,浩瀚如烟海。
那晚少府派人来为皇后搭的纱棚,昭台宫夏日多虫豸,因此用软竹为骨、蝉翼纱为遮罩,搭出通天彻地一般的浮殿, 行止坐卧都在内,透气又美观。
这是齐凌初至昭台宫的第三天。
曹舒也在。曹舒本不该来, 这非他御前随侍分内之事。但他还是忙前忙后足一日, 天黑才要走。鸾刀去送,他走前说:桂宫没有新宠,都是谬传。目下只有乳母带着小太子。太子殿下常常夜间惊悸,陛下实在没办法, 才接到膝下亲自看顾着, 过些日子健壮了, 仍旧回东宫去。
有些传言上面没有去管,只因此事不合规矩,掩人耳目也好。希望皇后殿下万万莫听信了杂言,再生忧心猜忌,动了胎气。
字字句句,皆是无人知晓的密辛。
鸾刀听得心里掀起巨澜,惊魂未定,问他:“阿公从不多费这些口舌,为何……”
曹舒意味深长道:“我的口舌,也不是我的口舌。”
这番话不过多久就一字不漏的传回给了朱晏亭,她在灯下饮一盏甜汤,默默听了。一时揪心齐昱,一时又在某处隐隐放下了心,汤勺在碗里搅,满腹思绪也像搅乱的汤。
“既有这层缘故,为何他来时不亲口辩解?”
鸾刀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没有人回答,自然,朱晏亭也并没有想到回答。
她只手撑颔,手抚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未见任何隆起。
她轻轻叹道:“是孤痴缠了。”
调兵开始背叛他时,想的是拼这一身剐,疑惑他为何不即刻下令废后诛杀。
入住昭台宫图谋反击时,想的是困兽犹斗,疑惑他为何始终没有铁腕镇压,甚至还有意无意在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