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以东,谷水之阳的一片台地间,由苟胜、苟雄兄弟率领的苟部余众,被姚、石二军围困于此。一路逃窜、激斗,不断有部卒逸散、伤亡,至此,苟部所剩部众,已不足五千人了。
比之自洛阳西逃时,都少了一大半,不过剩下的,不说心如铁石,但追随的意志也相当坚定了。当然,这也是争取活命的必然选择。
位置选得不算好,地狭坡缓,防御优势并不明显,然而慌不择路之下,能有这么一块可供立足设阵之地,已是难得了。
但是,随着石、姚二军侵逼上来,于坡地下立阵,这支苟部,也陷入到绝境之中,退无可退,兵困粮竭,士气低迷,人心惶惶。
此前,双方在谷水之畔,已经正面交手过一次了,但是,面对姚襄之游击,以及石闵率部猛攻,苟军根本抵挡不住,迅速被击破,不得不率众转进,在石、姚二军的追杀下,败逃至这片台地。
岭下,两路赵军呈三面包围之势,“石”、“姚”大旗在夕阳之晖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军旗与军卒都仿佛笼罩在一抹血色之中。
好一会儿,随着军令的下达,低地下的赵军方收起咄咄逼人之势,向后撤去。撤得并不远,只退了两三里地,但对苟部的包围却没有任何放松,上下路径都被严密监视封锁,可供通行的坡面,则始终有游骑巡视......
赵军的意图并不难猜,天色已晚,不利作战,苟部已被围困在台地上,无处可逃,也就容其再多活一日。而况,石闵、姚襄二部,固然是当下排得上号的精锐之师,但也不是真正的铁军,一路西来追杀这么久,他们也同样疲惫,需要进食休息。
但一支军队的成色如何,从其退撤的表现,就可窥一二。姚襄的羌骑且不论,但石闵之军可是以步卒为主,进退之间,而秩序不乱,随时保持着作战阵型,这就十分难得了。
赵军虽退,但萦绕在这谷水台地间的肃杀之气却并未消散,相反,于潜然之间,快速地积累着,就等着明日的爆发。
对于台地上的苟部将士而言,则意味着又能多活一夜了,在确认赵军的暂时休战后,终于得以放松下来,很多人就地而坐、而躺、而眠......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已然山穷水尽了,能够坚持到如今,除了苟胜兄弟甘当表率,带领大伙拼死亡命,更因为赵军实在太残暴,尤其是石闵军,手段极狠。
一路上,不是没有义军将士投降,但石闵等赵将,显然得到了石虎那位“仁君”的交待,对一应叛逆,概不容情,一律诛杀。
这个时期的石棘奴,可是石虎的“好义孙”,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对石虎的意志断无违逆之可能,坚决贯彻落实。
因此,数以千计的义军,为求活命而向赵军投降,结果死得更快。数百里西逃,几番下来,哪怕跑在最前头的义军将士,都得知了屁股后面的情况。
当投降这扇门被赵军关得死死的,那留给义军的,就只有逃亡与拼命了,历经险恶,数度苦战,到了新安,困于谷水之畔,绝境带来的,也只剩绝望了.....
苟雄一如既往,仔细、努力地安排布防,激励部曲,然即便以他在部曲中的声望,也再难做到一呼百应了,最终,也只能将部众安排在那两三里宽的环坡之上。
至于效果如何,诸部又如何防御,则没法要求再高了,本部心腹军官对此气愤不过,欲以武力逼迫那些散漫的部卒,被苟雄制止了。
既怜将士们一路的辛苦疲敝,也因为,困窘至此,再用所谓的军法去严厉约束他们,除了激化问题,陷入自我崩溃,别无益处。
夜幕降临,天空星光黯淡,台地也彻底平静下来,苟部将士三五成群,散布坡面间,运气好的,能有一丛草、一棵树、一块石可作依凭,而绝大部分人,都只能就着泥土面休息,鼾声连片......
与台地上凄惨零落不同,坡外正对着的赵军营地,可就灯火阑珊了,最关键的是,其辎重队伍将给养输送上来后,赵军能够享受一顿晚餐,恢复补充能量。
与之相对的,苟部将士基本只能忍饥挨饿,以待天明的到来。经过连日的逃亡、作战,粮食辎需早就丢干净了,过函谷之后,又抢无可抢,及至此境,恐怕也就少数人身上,还残存着一点干粮了。
勉强能称之为高地的地方,支出坡面的悬壁上,满身狼狈与一脸疲态的苟胜,盘腿坐在上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这已经不知是他更换的第几把武器了,但同样饮了不少赵军的血。
此时的苟胜,活脱脱一个百战余生的勇士形象,但那浑身或大或小的伤痕,无不诠释着一种名为“末路”的悲凉气质。
“大兄!”苟雄自后边走了上来,一屁股坐在苟胜身边,声音低沉地唤道。
“辛苦了!”苟胜抬眼,注意到苟雄那同样狼狈至极的模样,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轻声道。
苟雄只是摇摇头,依旧静气凝神地说道:“大兄,我等已至绝地,若无外援,明日,必亡于赵军之手!”
对此,苟胜漠然良久,方望向远处的石闵军营,感慨地道:“自起兵东来,义军上下,皆以勇武赞我,我也颇为自得。然碰到石闵这样的当世猛将,便原形毕露,不免可笑啊......”
放眼各路赵军,苟胜唯一熟悉的,大抵也只有石闵了,毕竟他从军之后一仗,就是在石闵麾下,南寇晋国。第一次嘛,总是难以忘怀的,尤其对石闵领军作战的英勇表现印象深刻。
十年之后,双方竟能领军对战,互为生死仇敌,苟胜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禁唏嘘。只不过,石闵可没有一点念香火之情的意思,把苟胜及其部曲,视作生死仇雠,亟欲斩尽杀绝......
听其自嘲,苟雄却道:“石闵固然勇猛,但也就占赵军之强势,若仅以本部对垒,双方对战,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苟胜笑了笑,叹息一声:“你也莫以此言宽慰我了,人之将死,再争这些长短,毫无意义!”
“终究还是让元直说中了!梁犊果难成事,其势再盛,亦如空中楼阁,稍有风吹雨打,即行坍塌!”苟雄在沉吟少许后,跟着感慨道。
闻言,苟胜默然,回首看了看散布于台地间的部曲们,尤其是那些苟氏老人,怅然地说道:“我死不足为惜,深以为恨者,是将兄弟部曲、妻子族人,悉数牵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