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秋舫正对洛城与尘世充满好奇,这边的道人也从震明山一路腾空而去,马不停蹄地赶往南疆妖域。他下山一事,任是他最信赖的师弟与徒儿,也都让他使了一招瞒天过海,纷纷蒙进了鼓里。
此时,正值白日,但南疆妖域被黑云压境,幽暗不见天日。
此处,风不愿来,雨不愿落,光不愿碰。放眼望去,阴气横生,妖魔横行,土地皲裂而贫瘠,活脱脱一人间小炼狱。土山坡上,立着一道瘦削的人影,没有喧嚣的风,那人一身老旧道袍的袖口便丧气似的垂在腰前。他手中握着一把三钟观音尘,双脚立在这氤氲环绕的山丘之上,纵使周遭妖气猖獗,却也不敢欺近其身半步。
此人,正是道人晏青云,他一路往南,行路又快,不过一夜,便到了这片荒芜的妖域。除他自己之外,本是无人知晓他已下山。
但就在此刻,却又多了一人。
而这人,正是他二十年来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想见之人。
道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紧闭,他道行高深莫测,在这片妖域中横行无忌,刚入南疆时,那些不知死活的小妖见到他还像是见到什么奇珍异品,一股脑地扑了上来。不过到了这里,寻常妖魔只敢隔得老远,瞪着眼瞧着他来时路上的无数妖尸,丝毫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仍有不怕事的大妖,驱赶着一阵黑风铺天盖地刮来,那黑风劲道凌厉而阴狠,将道人卷在其中,不一会却又四散开去。经历黑风洗掠后的道人一动未动,像是知道这股黑风对他束手无策一般,甚至双眼也懒得睁开一下。
“你过来吧。”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从四面八方袭来,传进道人耳中,令人猜不到方位。
“如何来?”道人反问,他此刻已睁开双眸,平静地瞧着前方,面色变得铁青。
“你想来,那便就来了。”嘶哑的声音又响了一声,随着话音刚落,空中闪出个惊雷,惊雷之下又是一阵黑风滚滚而来,卷向道人。
但那黑风仍不能近道人的身子,像是有一层薄膜隔在他的周遭,这妖域的一切事物均不得沾其半点衣衫。
“看来是你不愿。”声音又在空中响起,却带着三分讥笑七分感慨。
道人闻言一声冷哼,一收平日里的默然,眼中露出精光,鄙夷地喝了一句:“脏!”
“哦?按理说来,这妖域也脏,那你为何又站在此地?”
这声音虚虚实实,道人道行再是高深,也完全摸不准出声者的方位,双眸更不知该往哪瞧去,索性又紧紧闭上,嘴中却说:“救人。”
“救谁?”
“救你。”
“我?”
“你。”
两人对话的语速愈来愈快,一问一答间,声音变得高亢,言辞变得激烈,像是积怨已久。
“笑话,佛门无度,道家荒淫。兵争不止,暗战不休。世上的人是非不分,世间的事黑白颠倒。你不去救救这个世道,却说起什么救我这劳什子的话?”嘶哑的声音讥讽道,那随性的语气,听起来又像是道人的老熟人了。
“对,救你。”任凭那声音出言不逊,但道人还是强压心中火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天下谁能救我?”嘶哑的声音又问,但不等道人回答,这声音的主人便是一声长笑,又道:“就凭你?若说杀人,我不一定比得上你。救人嘛…还得要我来教教你。”
“怎么教?把世人都变得跟你一样,当个妖怪?”道人右边脸颊上的皮肉微微一颤,露出半个惨笑,反唇相讥道。
“妖又如何?长命百岁,乐得逍遥自在,有何不妥?多少世人看着生死离别,想着悲欢离合,恨得哭天抢地。此世又如你所愿了?”嘶哑的声音变得更沉更绵长,但却是底气十足。
“此世如何与我何干?”道人却是一改往日的荣辱不惊,眉头一挑,冷笑一声道。
“那我如何又与你何干?”那声音又问,这话像一把尖刀,直插进道人的心坎里。
道人半晌没有答话,他不知该如何答话,更不知是否还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但他心中尚存一线希望,虽然没能见到声音的主人,但听到这声音,总归是舒坦了几分。
“不说话了?不想救了?哼,我甘心如此,你们却总说要来救我。都是带着偏见,假仁假义得很,死老头是,周老三是,我竟没想到,到了今天,就连你…连你也是了。”
“生之为人,何苦堕入妖道,此时回头,还有救。”道人叹了一声,沉重地说到。
“二十年前,你可不是如此。”
“二十年后,我才悟透。”
“悟透?哈哈哈哈哈哈。”那声音突然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在空中悠悠回荡,余音绕上了山梁。笑到最后,竟有些悲怆。
“我,你救不了,永远也救不了。”空中又响起一声,落进道人的耳中,却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凉透了他的心。
“若不能救你,那我便杀了你。省得你再为祸多端。”道人突然暴怒,一抖拂尘,大声喊道,眼神中渗出了狠意。
“好啊好,你果然还是更喜欢杀人。说来也巧,我做人的时候,医术如神,救死扶伤怡然自得。如今成了妖,才知道杀人的感觉是这般好。可惜了这些年大家都怕了,不敢来这妖域,让我无人可杀。但要不还得说这世间就你对我很好,知道我手痒,今日里主动送上门来让我过过瘾。”
话音一落,那阵黑风起得更大,一时之间飞沙走石,尘埃漫天,空中几个惊雷响起,直直劈在地上,隐约间有鬼哭狼嚎之音环绕周遭,四面的妖魔无不失色,心想着一触即发的大战怕是要毁天灭地,赶忙拔腿开跑,溜之大吉。
那黑风过处,露出一道修长的人影,道人细看过去,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悬在空中,他面若冠玉,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模样,眼中神采奕奕,身上穿着洁白而简单的衣袍,绕是在这荒芜之地浸淫多年,仍显得一尘不染。他站在空中微微扭了扭脖子,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与他纯良的外貌显得格格不入。
这人便一边笑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道人,像是盯着盘中的饭菜。
过了半晌,他才说到:“凡人就是胜不过岁月,老二,你老了,老了不少。”
“你我终要如此?”道人瞪着双目,眼中满是悲愤,他脸上的肌肉颤抖着,看着这十多岁的少年,咽了口唾沫,丝毫不顾自己正答非所问。
“哈哈,我只不过如你所愿而已。”这少年有几分顽劣地击了下掌,身子也跟着跃动了一下,笑意更渐浓厚。
“好,那我今天要为你的血债画上句号。”道人冷言厉色地盯着空中的少年,在他这堕入妖道的师兄面前,平日里的修身养性似乎都成了浮云,一星半点也记不上心头。
“血债?”他的笑更加肆虐,旋即大叫道,“我弃善入妖,耗尽心血,你晏青云也敢妄说句号?”
话音一落,他又展开双臂,手掌之中开始汇聚起一团黑气。
晏青云见状也不甘示弱,只是一声冷哼,不去与他争辩,手中并做剑指,斜下指着,那势头,一张张符咒便是呼之欲出。
“当世第一杀手,能杀得掉我这大妖么?死老头坐下的二弟子,又能杀得掉我这大弟子么?”少年恶狠狠地望着空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远处的某个人说,更像是对着眼前的晏青云说。
晏青云依旧不答,见四方妖气源源不断汇聚到他那师兄手中,他心中怒气更甚,他是怒这师兄决一死战的笃定,更是怒自己无力将他救出深渊。
怒气攻心,心中甚急,道人当即振着嗓子一声大喝:“巫马朔,你我缘尽于此!”说罢,面前突然浮现出那柄桃木小剑来,凭空一道青光划下,那小小木剑一分为二,断作两截。
“好,好好!”那叫做巫马朔的男子眼中出现一丝稍纵即逝的悲愤,脸上却是生硬地一笑,竟连连叫好。
随之他表情又变,冷颜横眉地扫了一圈天地,手中黑光大盛,也大叫道:“晏青云,你以为耍耍嘴皮子,说上几句大道理就能救人。呸,杀人易,救人难,师兄今天再教你一件事!”
说罢,他手中风起云涌,好似造出一方宇宙,漫天盖地的黑风在那宇宙中呼啸而出,地上尘埃沙石纷纷扬起,妖神之力瞬间吞噬了这片天地。
道人也还以颜色,左手右手双管齐下,各自作符,那左手双指擎天,是一张镇天符;那右手双指点地,是一张囚地符,两张符咒正与当年徵侯山上大战之符如出一辙,一天一地,一刚一烈,誓要把这妖域搅得天翻地覆。
巫马朔见了此符,眼中精光迸射而出,他成妖之前乃是玄明子座下大弟子,对这两道符再熟悉不过。今日能与这师弟一战,他心中大喜大悲,只觉得胸腔里妖血翻滚,手中黑光炸裂开来,又在空中散作无数黑球,塞满了天地。
晏青云也不惧怕,双脚一跺,那两道符威力突显,自天穹向下坠了一条条金色瀑布,金光漫布天际,像一双巨手拍下,而本就皲裂的大地之中,每条裂缝也是溢出金光,像一张地网自下而上收去。
“死老头一辈子都是斩妖除魔,装得是正义凛然,我今天倒要让他瞧瞧,狗屁的悬壶济世,成妖入魔才是救世之道。”巫马朔又是一声怪叫,无数黑球如同惊雷般炸开。
顿时,黑光金光搅在一起,冲破天地,就连乌压压的黑云也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执迷不悟!”晏青云一声长啸,身子爆射而出,直向那光幕里去。
巫马朔也是一阵狂笑,整个身子化作一团黑雾,只依稀看得见一颗头颅,也冲向那光幕中去,原本俊逸清秀的脸颊变得扭曲和兴奋。
兴是两人在光幕中各出杀招,不知是情欲纠葛的碰撞,还是各执一词的狂怒,只听得一声巨响在空中蔓延开来,惊了整片妖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