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一声音很轻,话刚出口就散入风中,眸色却留恋着,许久没移开视线。
那银球埋藏土中,周身沾染灰尘,刻字被遮掩,亦无法看得清楚。
裴瑜抬眸,仅能剩他背影,心愈加下沉,尽然被悲痛充斥。
宸扬负手身后,凝神看向那孤坟,眸间神色未明。
日头渐高,敛去林间雾气。周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是平静的。大地并未因谁在而欣喜,已没有为谁而悲伤。
不知过去多久,元一才站起身,摇晃着向前走。
裴瑜嘴唇轻颤,却默默看他走过面前,说不出安慰的话。
宸扬只抱手而站,并未投以视线。
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响声。
年轻僧侣充耳未闻,安静地前行,眉宇间沉寂死气。
待走近篝火,他悄然停下脚步,抬眸望去,眼中情绪多了分悲伤。
火光已然熄灭,柴堆处散发徐徐黑烟。那红薯仍躺在灰烬旁,表皮泥土干枯成块。
元一跪坐着,伸手拿过食物,毫不在意污浊,启唇,重重咬下。
浓烈的土腥味扑鼻而来,贝齿似啃食沙石,磨得上颚生疼。
他仿佛没有感觉,依旧大口在吃,红薯散发着特有甜腻,如细丝般蔓延。
元一吃完,随手擦拭唇角,雪白内衬沾染污浊。
他看也没看,只随意拢袖躺下,以天地为庐,阖眸于尘土之间。
风声渐止,河畔涟漪平息。
裴瑜双眉微蹙,眉眼间尽是担忧:“他...这是怎么了?”
宸扬昂头,抱手于胸前,并未启唇接话。
一瞬间安静,虚妄吞噬所有。
之后接连几日,元一竟一直沉睡。他似乎陷入梦境,留恋地舍不得醒来。
裴瑜去林间寻觅,却怎么都没找到云墨踪影。
那猫妖像是从未有存在,消失得干干净净。
平地处,立起座新坟。
她用枯草折处朵话,弯腰放在旁边。
“来世,去过好日子罢。”
裴瑜莞尔着,眼眶却悄然湿润。她匆忙别开视线,指尖擦拭过眼角。
原来早定下所有,在古栈桥处以暗示过结局。
那透明的小小面孔,看不清悲伤情绪,只伸出手递去银球:“啊,啊...”
他似乎想说些话,声音却卡于唇齿。待裴瑜接过物件时,便完全消散于天地。
如今细细想来,他言语中的意思,大抵应该是恳请罢。
可惜当初她并不知晓,还与青平调侃男孩举止痴傻。
裴瑜深吸气,鼻尖酸意更甚。她双手称膝站起身,转眸时却微微怔住。
宸扬拢袖站于身后,薄唇紧抿,目光投向孤坟。
他似有心怀感伤,眉宇间拢起愁云。
能在他脸上瞧见如此表情,真是件稀奇的事。
裴瑜却没有调侃,只递去手中花束:“若你去送,他一定会开心。”
枯草编制的花十分简陋,却以术法相系,散发着流光。
宸扬垂眸,看见她指尖伤口:“手,怎么了。”
裴瑜赶忙背手于身后,干咳两声:“没有,是你看错了。”
她修为不深,尚且无法摆脱幻境支撑,只能以鲜血作引,才勉强使出术法。
风吹过,流光徐徐晃动,就连破旧的枯草都被渲染灿烂。
宸扬垂眸看去,眼神隐晦难明,并未有所动作。
物件落于空气中,在坟前更显落寞。
裴瑜抿唇,提步上前将‘花朵’塞入他掌中,莞尔道:“去吧,云清在等你。”
肌肤相触时,心尖为之战栗。
宸扬手指轻颤,却攥紧它,薄唇紧抿成线。他什么话也没说,又好似道尽所有。
林间很安静,能听见风拂过坟上。
裴瑜侧目看他表情,垂眸道:“此处太闷热,我出去走走。”
宸扬轻嗯了声,继而再无言语。
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在耳边。
他好似从梦中醒来,眸色微晃,才提步上前去。
那座土包就躺在远处,安静而陌生着,好似只是物件,并未容纳过某人性命。
宸扬凝神看去,许久都没有动作,蹙眉间,眼神藏起疑惑。
他早已习惯于面对死亡,可心中难过却骗不了人。
为什么...
不就是个凡间蝼蚁。
他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思之不得解,情绪由困惑点燃愤怒。
宸扬剑眉紧蹙,猛然将花束摔在地上。
‘砰’的声,似孤单在回响。枯叶受到撞击,‘花朵’随之散开,残破地落于尘土。
他似再跟自己置气,愤愤背过身,薄唇紧抿成线。
恰时,却有流光浮动,温柔地围绕身侧。光点拢起又分离,最终幻化为锦鲤,摇尾游至天际。
宸扬胸口起伏着,逐渐松开眉头。
树影摇曳,眼光斑驳地落在他肩膀,倒影拖得好长,浅浅停留于坟前。
他仍只是站立,并未再有动作。
树林外,水面泛起涟漪。
裴瑜抱膝蹲在河畔,伸出手,指尖逗弄波纹。
她腿有些麻,忙朝右挪动脚步,掌心抚摸小腿,回头看去。
元一依旧在沉睡,身体蜷缩成团,内衬沾染尘土,灰黑得难辨本色。
他面朝林间,背影瘦弱而孤单。
数不清他到底睡了几日,亦或许时间从未流逝。
裴瑜转过视线,沉声叹气,将心中思绪抒发于河水:“你说,小和尚何时才会醒?”
话落,水面浮动着,像在给予回答。
她微微偏头,下颚抵在膝盖,接着念叨:“不知南陵池现在如何,还有那云墨...”顿住,指尖攥紧衣袖。
裴瑜细眉轻蹙,摇摇头,特意避开那姓名:“若我能早些点明猫妖身份,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话说至此,眸间又起湿意。
她用力吸气,指背蹭过鼻尖,长睫低垂,话音止于唇齿。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窸窸窣窣,像从林间而来。
裴瑜以为来者是宸扬,便没有回头,轻声问:“花献好了,怎么才回来?”
话落,未有应答。
她蹙眉,顺势转头:“宸扬你怎么不—”
话还未说完,后半句散于风中。
裴瑜眸子怔住,愣愣道:“小和尚,你醒了...”
元一或站立许久,双眸凝望水间:“姑娘。”语气浅淡,神色亦为淡然,“对不住。”
他莫名其妙地道歉,好似石块砸破河面。
裴瑜缓慢起身,指背轻搓鼻尖:“好端端的,说什么抱歉。”话落,又轻声询问,“你沉睡许久,身体可有不适。”
元一摇摇头,目光直视向她,声音喑哑:“我早知姑娘为梦中人,却强行将你留下。如此作为,是我私心太重。”垂眸,苦涩而笑,“或许正因如此,才会酿成因果。”
他并未点名,话音指向却是云清之事。他将过错都归于自身,不断地认真检讨。
裴瑜蹙眉,安慰的话不知如何开口,嘴唇轻颤,无力地道了句:“元一,那事情与你无关。”
话落,却听见低笑。
无论是绝望或是期颐,必须作为梦境处置。因为只有这般,他才能忘记所有,鼓起勇气重新活下去。
元一抬眸看她,眼中平静得死沉,轻声说:“去将公子喊来,我这就送你们走。”
他表情淡然至可怕,似一瞬间就超然物外。
裴瑜心尖轻颤,竟只能听从他命令,仓促启唇:“好,我这就去。”话落,飞快转身,遮掩眸间失落情绪。
“姑娘,小僧...”
元一看向她背影,在苦涩中莞尔,“很高兴认识你。”
裴瑜怔住,却没有勇气回头,逃也似地向前奔去。
没多久,身影消失于林间。
元一这才垂眸,抬手覆于胸口。他望着沾染尘土的衣衫,又低低苦笑了声。
好似疯狂向前跑,便能甩掉所有顾虑。
裴瑜双手撑住膝盖,弯腰间,大口喘气。她伸手擦拭汗水,脑中仍回荡那句‘对不起’。
元一所言似细网缠绕着她,半点都没留间隙。
不去想,只要不去就想就好。
裴瑜长舒口气,缓慢平息着情绪,许久,才转为稳定。
她抬眸看去,目光所及望不见人影。
不远处的孤坟前却摆放花朵,正是方才赠予的那束。只有周身流光变为雾气,浅淡黑色环绕,似丝带般将它拢起。
仿佛是生命中带有死亡,突兀却又美得诡异。
裴瑜:“宸扬。”
她小声喊着,缓步朝四处寻找,“你还在吗?”
话落,仅听见树叶沙沙作响。
裴瑜抿唇,继续解释:“小...元一能帮我们离开。走罢,跟我回去。”
“哼。”
先是听见冷哼,然后才传来脚步声。
宸扬拢袖前来,脸色极为不好:“若知如此,就该早叫醒他。”语气烦躁,好似在与谁置气。
裴瑜却看向远处,轻柔问:“那花束,是你做的吗?”
声音很轻,仍点燃火焰。
宸扬蹭得背过身去,不耐道:“哪来这么多话,到底走不走?”
他像默认般闹着别扭,背影坚毅而挺拔。
裴瑜就如此看他,心情竟随之转好。好似漂泊许久的船,在迷失中发现岸口。
她快步上前,发辫左右摇晃:“走,走。”莞尔说,眼睑处金鳞若现。
宸扬并未回头,却微微扬起唇角。
裴瑜踮脚触碰他肩膀,探头去捕捉笑容。
他则轻咳两声,重新沉下脸色:“干什么?”生硬地说,语气却藏温柔。
裴瑜摇摇头,眸光堪比星光:“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