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天意如刀

泪眸。

我这一生见过许多泪眸。自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含泪的双眼就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坟前上过一柱香,他带我离开了母亲曾经驻留身影的那片家乡茶园。那年他骑马,携我离别家园。我在父亲怀里听到他一路自吟苏轼悼念亡妻的诗句,他边吟边落泪,而我等到长大才明其意。此后的数年里,我仍然不时看到各种泪眸。家翁带上我们狼狈逃离东海的前一天,尼御台就在我的记忆里含泪而望。

后来我再也见不到她。以及常在她身后嘁嘁喳喳的筑山姐妹,还有庭院里踢球回望的小公子氏真,他一向被认为是战国时代的“阿斗”。然而我知道,氏真虽然常让人喻为昏庸类似南唐之李后主,曾作诗歌一千七百首,蹴鞠出众,其实他武艺高超,自己开创了一流剑法,并且婚姻幸福。他在战国乱世纵然失去一切身外之物,仍得自在。

我听说失去祖业后氏真出家,到相国寺踢球,在京都公卿贵族面前展现了厉害的球技,并把家传的香炉“千鸟”送给有乐那位疯眼哥哥,而这是氏真的杀父仇人,其却能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

最终,他把仅剩的家传之宝也送了出去,交给杀父仇人。有乐说,当天看见这位疯眼哥哥含泪久视“桶狭间之战”死去的东海巨人心爱之物。

我还记得,承芳曾经寂坐在这个香炉之畔,拈花摹绘千山飞鸟图。

有些人的心境之高远,或许亦如幻庵的千山飞鸟意象,缥缈幽旷,等闲之辈往往难以理解。

自从“应仁之乱”,我们那边进入了战乱频繁的“战国时代”。这个时期的典型特征是“下克上”。目光阴鸷的久秀大人,早在清水寺的五月之初,就跃跃欲试。身为大将军的义辉并没跟我家翁一起离开京都那个是非之地,他再次拒绝皇朝下令,不肯将耶稣会传教士逐出京畿。我离别将军府的时候,府邸被叛军完全包围有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沉默的义辉举行最后的酒宴,题诗于妻子的衣袖,在母亲的泪眸中,把盏自吟:“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

后来我听说这位武艺最为精湛的幕府将军,世称“剑豪”的义辉大人将自己收藏的名剑宝刀都插在走廊,与来袭的叛军决战,砍钝一把就换另一把,孤身与叛军相持数个时辰,无人可以近身。叛军只好把门窗拆下,将义辉围住并压倒,再用长枪刺死门板下的征夷大将军。他生于乱世,少年颠沛流离,继任将军又遭权臣欺压,虽励精图治,终被奸人所害。他寡不敌众,力尽被戮,一代剑豪将军魂归离恨天,时年三十岁。摄津晴门的嫡子先已战死在他跟前,义辉的生母庆寿院也殉难于这场以下克上的“永禄大逆”之夜。

藤孝说久秀大人阴着脸让我离开以后,将军府一曲既毕,歌宴将终。义辉离席更衣,索然而行,自取刀剑插满走廊。其妻拔刃自刺,在角落依依不舍地回眸,无语凝噎。

随后那阵子,他们又杀害了义辉的弟弟鹿苑院院主周暠,以及继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皓。义辉还有一个弟弟亦即“将军家的最后当主”觉庆和尚被兴福寺僧兵们保护起来,旋遭叛军包围。义辉的近侍藤孝援救他逃离一乘院,觉庆还俗,在越州一乘谷举行元服礼,改名义昭。因获我家翁他们的指点,义昭向有乐那位愤愤不平的疯眼哥哥求助。历尽千辛万苦躲避追杀和逃亡,义昭终于在我家翁和藤孝、光秀的陪伴之下,含着眼泪来到清洲,离舟题写汉诗:“天公亦怜吾生否?月白芦花浅水秋。”

我十三岁那年,有乐那位愤怒的疯眼哥哥拥戴义昭入京,攻击胜龙寺城兵力达到惊人的五万之巨,满城遍布明朝钱币的旗帜。受到了强大威摄的各路势力纷纷加入到这支打着“永乐通宝”旗号的奇怪队伍中,然而随着有乐他们家族对京畿各势力领地的全面侵入,尤其是有乐那位疯眼哥哥挥军上洛后,更让光秀和信澄帮着“耶麻会”大兴土木修建教堂,我家翁和义昭他们终于认识到最大的威胁竟来自这一方。

义昭与妻子的兄长义继致力于恢复畿内势力,家翁带我跟其幼子一起投奔金山骏河守邀他前来协助防御的若江城。光秀攻击了若江,有乐他们家的军队打着“永乐通宝”旗号纷纷杀入城内,最终包围了天守阁。家翁匆忙带我和他庶子攀垣逃离之际,我看见年轻的义继含泪在楼阁上遥望的双眸充满哀绝。他留下一声长叹:“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激战将终,众士死尽,妻小皆被杀,最后时刻他终于展现出十河之子的武勇,义无反顾地持枪冲入密集涌来的清洲军中,义继力战而殁,时年仅二十二岁,三好家族灭亡。

昔在清水寺学煮茶的时日里,我提桶走过临阶小亭,抚琴自坐的久秀大人曾经抬起低垂的眼皮,若有所思的目中似噙泪花一闪即隐。记得他问:“你相不相信,人做过一些事情,终归难免要有报应?”

当时我提着水桶摇头,懵懵懂懂地说:“不知道,可能吧?好像也有没报应的……”

“不,”久秀大人沉着脸说完,又低眉寂坐出神。“最终都会有。”

后来他再次中风了。更糟糕是自杀之际,久秀大人的老毛病中风症状居然在关键时刻复发,临终时不得不在头顶施以针灸,勉力完成继续切割他自己肚皮的艰难之举。有乐他们家的军队猛烈攻城,枪林弹雨打断了久秀大人的痛苦切割,他忿然砸碎有乐那位疯眼哥哥觊觎已久的茶器“平蜘蛛”,抱着所爱茶铛碎片点火烧躯,引发周围囤积的弹药爆开,就此一拍两散。

“这还算是一个爱好茶道之人吗?”有乐那位眼疯的哥哥闻听珍贵茶器亦随而玉石俱毁,为之懊恼不已,在历史上发出这般忿问,“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也不给我留个记念……”

“其实久秀大人给过他一个记念。”我悄噙泪眸望着车外的雨巷伞影,听到有乐摇扇说道,“青龙壶。范长曾经最爱之物,常用这个茶器自茗自饮,随即身体急速衰弱。国事尽为其女婿久秀所控制,久秀忌惮范长的嫡子义兴武勇能断,日后继位自己可能将大权尽失,索性将其毒杀。据说使用的就是内藏旋转机括的此壶,久秀当年不知从何处获得,献给范长,讨其欢心,最终也用这个茶壶使他精神恍惚,不久一病归西。后来久秀又拿来送给我哥……”

“长庆成为三好家族的当主之前,初名范长。”信孝闻着茄子说道,“这位室町幕府的相伴众、管领代,其家族因居于三好郡,遂以三好为苗字。十九岁那年为报父仇,长庆率军渡海,进入近畿。并且接受将军义晴的命令,与柳泽元俊一同剿灭了洛中的盗匪。长庆在河内太平寺击杀仇敌木泽,次弟义贤率军在摄津舍利寺大破游佐军。长庆迎娶了游佐首领长教的女儿,随后以四弟十河一存为先锋进攻近畿最大势力晴元。十河军在摄津江口击败近畿势,晴元大将三好宗三战死。晴元向有姻亲关系的南近江豪强势力六角家族借兵,双方在京都展开混战,死伤惨重。同年七月长庆命三好长逸和十河一存进攻京都,被晴元军以洋枪伏击,然后长庆亲率大军杀入京都,新继任的将军义辉随六角定赖逃往朽木。翌年二月长庆和卷土重来的晴元、六角联军再次发生激战,卷入战火中的京都鹿谷因而付之一炬。八月,晴元方再向京都进攻,击退了久秀军,并且焚毁了相国寺。双方的混战使京都一带饱受战火的摧残,当地民众痛苦不堪。六角定赖遣使要求和谈。长庆开出条件,要求晴元削发为僧,并以其子信良继任为幕府管领。和议在二月达成,义辉回到京都,成为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将军,长庆出任幕府相伴众,大权尽落其手。长庆出兵上洛,处理战后纷乱的洛中。在京都西郊彻底击溃晴元,兵压义辉驻扎的灵山城,长庆完全君临近畿。”

“三好长庆在近畿攻略的同时,他的弟弟们也在各地展开攻势。”宗麟抬着手看我包扎之处,蹙眉说道。“二弟义贤杀晴元家族领主持隆,完全控制其领国。三弟冬康继承豪族安宅氏,在二哥义贤的支持下,率领水师,击破香西军,完成了领国的统一,世称‘安宅冬康’。四弟一存继承十河氏,在降服安富氏后,又获得二哥义贤麾下众士的帮助,完全降服了香川世家,立香川支流元景为家督,为天雾城城主,实现了领国制霸,世称‘十河一存’。你一岁那年七月,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四兄弟在父亲三好元长的丧生地显本寺于忌日当天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典,宣告三好诸子振兴家业有成。永禄六年,三好长庆偕同家臣松永久秀等七十三人在堺受洗,成为耶稣徒。不久其家族渐被女婿久秀操控,青龙壶也由而摆上台面……”

“拔钉子,是这个家族的传统。”恒兴在车门边瞥我一眼,抚刀说道,“尤其擅拔硬钉子。三好氏家纹便是钉拔。长庆的父亲元长早年拥立晴元,在晴元家族内讧中脱颖而出,取得家中实权。因而被堂叔三好宗三忌恨。元长日渐专权,引起晴元的极度不满。元长见晴元怒不可遏,遂削发出家为僧,法号海云。但晴元仍怀恨不已,密令宗三和木泽阴谋对付元长,两人诱使本愿寺僧围攻元长,眼见势将遭困难脱,元长悄把妻与子长庆送走,自己在界町的显本寺自杀,年仅三十二岁。其妻含辛茹苦拉扯孩儿们长大,诸子十几岁就起兵报仇,进而拔掉一枚又一枚硬钉子,却在统治京畿之时,几兄弟纷遭不测先后横死,世人疑心久秀难脱干系。长庆逝世前,反对久秀图谋暗杀将军义辉的计划。有说法指长庆亦被女婿久秀杀害,时年四十二岁,法名聚光院眼室……”

“所以挑女婿一定要小心。”宗麟叹息道,“女儿不长心眼,当丈人的可不能跟她一样缺心眼。你那家翁虽然没什么心眼,或者就算有也不是好心眼儿。可有一样我要佩服他。那就是他挑女婿很有眼光,几个女婿都不错,先后接替抚养他到死。早年被儿子驱逐后信虎起初一直居于出嫁骏河的女儿那边,他那懂事的大女儿病故,由女婿接着照顾他,女婿义元战死后,信虎在骏河大肆煽动、策反义元家臣,结果被外孙儿氏真和掌权的奶奶‘尼御台’放逐。信虎逃往洛中,寄寓在亲家那里,其后知遇于将军义辉,成为幕府相伴众。义辉被久秀杀害后,信虎又辗转流浪四处,继而又跑去陪伴义辉的弟弟。永禄十一年,义昭投靠信长之际,信虎已伴随在义昭身边。并致信给儿子们,促使甲州与清洲结盟,为信长上洛时无东部之忧。元龟四年,义昭被信长放逐,信虎在京都的居所也被毁,又四处流浪,晚年回到了儿孙们在信州的领地,由女婿神平赡养。享年八十一岁,并未再回甲州。我听秀吉说,你家翁信虎见过久秀那个暗含机括的茶壶,却称:‘壶中机关,毒不过人的心机。’然而我从未见过,此前只听闻久秀在三宗匠茶会展示‘三好粉吹’,其乃朝鲜茶碗中的名品,碗体涂以纯白色的漆粉,原为三好长庆所有,因此得名。”

“那个茶壶,”有乐摇扇说道,“天下毒器排名第七。据说来自青龙二年,司马师用来毒杀元配妻子夏侯徽,因而此壶得名‘青龙’。夏侯徽为丈夫司马师生育五个女儿,司马师见她仍生不出儿子为继嗣,而他又自身抱恙,越来越等得不耐烦,并且也对出身夏侯家族的妻子非常顾忌,就萌生杀妻另娶之意。据正史所载,青龙二年,正逢‘大疫’、‘大病’之年。民多病,国有忧,又有大臣忧。当年夏季,举国大疫;当年冬季,又举国大病。司马师乘机以鸩毒杀害妻子,此后又灭其三族,将残余的夏侯氏遗裔赶去乐浪和带方郡那边,亦即倭韩一带。起初他推说是妻子染病不治而亡,可是谁会看不出其妻死于鸩毒?中剧毒发作的症状太明显了,验尸的仵作也不是吃白饭的。司马家族此后掩盖不住,只好默认。《晋书》称夏侯徽‘雅有识度’,且因老婆身份特殊,司马师‘深忌之。青龙二年,遂以鸩崩,时年二十四’。唐代名臣房玄龄明确指出,夏侯徽遭到司马师的毒杀,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遭夫毒杀之后,每逢祭时,司马家族一度冷遇甚至避提其名。”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司马师的侄子司马炎篡魏登基时,追尊司马师为晋景帝,却没有给夏侯徽追加谥号,就连司马师续弦的妻子也越来越看不过眼。在司马师第三任妻子景献皇后羊徽瑜的屡次进言下,晋武帝司马炎才为夏侯徽追加谥号为景怀皇后。司马师的心肠狠毒,尤甚于素以心机深沉着称的其父司马懿和兄弟司马昭。当初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诛杀权臣曹爽的事变前夜,司马懿将计划告诉司马师与司马昭,司马昭担心得整晚都睡不着,司马师却像平常一样安睡。司马师私下里养了死士三千人。平时死士们散布在民间,乔扮百姓巧妙引导街坊舆论,诱使舆情有利于司马家族。到了事变之日这伙‘阴养之士’聚集起来,发挥了为野心家夺权的关键作用。而大家都不知道死士们是哪里来的。司马懿去世后,儿媳夏侯徽的同母兄长夏侯玄叹息道:‘司马懿尚且能够以世代的交情善待我,而司马懿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是不会容忍我的。’果然不久夏侯玄被捕,质问廷尉:‘我有何罪?你要为司马师来诘问我吗?那供辞就请你代我做吧!’因为他是名士,名节高而不可屈服,廷尉钟毓在当夜就替他写出了罪辞,装作流泪交给夏侯玄看。在司马师的强权威势之下,众臣都同意判处的结果。于是,夏侯玄等不肯依附的大臣都被诛灭三族,其余赦免于死的少数亲属被流徙乐浪郡,甚至迁到更远的带方郡。一代名士夏侯玄从容受戮前夕,年轻的钟会悄悄溜入死牢,抚摸刑伤之躯啜泣,却被夏侯玄误解其意,碰一鼻子灰给撵出来……”

我见有乐听到这里又泪眸泫然,忙温言慰解之:“还好老天有眼,后来司马师明显是有报应了。文鸯跟我说,他把司马师的眼睛打爆……”

“司马师的眼睛哪是他打爆的?”有乐啧然道,“你的裤子被他打爆还差不多。其实司马师眼睛有瘤疾,刚让医生做完割除手术。由于大将军司马师废黜魏帝曹芳。时任镇东大将军的毋丘俭和扬州刺史文钦等忠烈之士,被司马师的不臣举动激怒,决定起兵勤王,讨伐司马家族。发生‘淮南二叛’那时,文钦之子文鸯带兵袭营,司马师受惊过度致使眼睛震出眼眶。为安定军心,他蒙住被子强忍住疼痛,脓血流了一地,煎熬多日死去活来,痛死于许昌,终年四十八岁。其之人品如何,不须盖棺便有定论,毋丘俭斥曰:‘师为大臣,当除国难;又为人子,当卒父业。哀声未绝而便罢息,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文鸯的父亲文钦指责称:‘司马师滔天作逆,废害二主,辛、癸、高、莽,恶不足喻。’”

“他眼睛长年流脓是不是呀?”长利憨问,“我看过很多绣像连环画,他眼生大瘤,要以浓妆掩盖,厚抹许多粉脂在脸上也遮不住。他后来又娶几个老婆也没生出小孩儿,难为羊徽瑜在床榻要面对老公流一脸脓汁的样子……”

“想什么呢?”有乐提手卯之曰,“你为何关心司马师行房?况且不一定要面对也行呀。这不需要你操心,其实我看他后来眼病日重,也没什么心情操劳那些生儿子之事了,只好直接认养亲兄弟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为继嗣,就是向雄跟前那个为其撑伞遮雨的白衣小孩儿。司马攸小名‘桃符’,他是司马昭次子,晋武帝司马炎同母弟,生母为文明皇后王元姬。司马攸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西晋建立后,封齐王并掌握军权,《晋书》称司马攸‘总统军事,抚宁内外’,他平素见识过人,早便看出‘五胡之乱’有预兆,在匈奴贵族刘渊年轻时,司马攸便对他的行为举止感到警觉,因而对司马炎说:‘陛下如果不除掉刘渊,臣恐怕并州不能够长久安宁了。’王浑却不以为然,司马炎赞同王浑的意见。日后胡人刘渊果成大器,自为一方豪雄,其子只用三年灭西晋。司马昭在病重时曾忧虑司马攸今后的命运,临终前劝司马炎和司马攸二人要好生共处。生母王元姬临终时,也流泪着对司马炎说:‘桃符的性情急躁,而你这作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我因此嘱咐你,不要忘记我的话。’但当司马炎灭吴后身体健康恶化,而太子及各皇子都软弱,朝廷中人人都希望由司马攸继位。他终于容不下司马攸,逐他出洛京。司马攸因而愤怨成疾,请求留守生母王元姬的陵墓,但不被允许。司马炎又派御医为司马攸看症,御医们都称司马攸没病,以致不久司马攸病情恶化之下仍然被催促尽快起程。司马攸唯有抱病辞行,虽然病重仍然整饰衣冠容貌,举止如常,更令司马炎以为他并没患病。随即司马攸呕血而亡,年仅三十六岁。司马炎知道司马攸的死讯后,哭得十分伤心,亲自前往治丧时,司马攸之子司马冏诉说是御医们诬称司马攸没病,司马炎于是诛杀御医,想起向雄曾劝谏说:‘陛下子弟虽多,然有名望者少。齐王卧在京邑,所益实深,不可不思。’司马炎未必不明白其苦心,但为把帝位留给傻儿子司马衷考虑,仍狠心赶走了仁名出众的亲弟弟。后世之人说自私不怪你,但自私到引起三百年的战乱祸害百姓,就太过份了。正如史家所叹:从此,晋无贤王……”

“其实信雄也跟晋惠帝司马衷差不多,”信孝有感而发,“觉不觉得他俩一样傻?西晋统一天下,为何却短命而亡?司马炎害死亲弟,毁掉江山。司马攸自幼便是司马懿最看重的孙辈,司马昭曾说要传位于他,早逝后西晋注定灭亡。比晋惠帝贤明百倍的王爷,武帝若让他接班,西晋就不会迅速灭亡?东晋士人曾评论晋武帝司马炎驱逐司马攸与立惠帝司马衷为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失误最大。多数人都认为立惠帝一事失误最大。桓温说:‘不是这样的,让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让弟弟治理国家,有什么不行的!’相较而言,我比信雄强很多……”

“别小看桓温,”恒兴扯布包扎臂伤,在车门边低哼道,“虽然他自幼贫困潦倒,四处欠债被人追缠狼狈,司马家族在西晋灭亡后又建立的东晋皇朝毕竟玩完在他和儿子桓玄之手。他那个幼名‘小灵宝’的胖儿子桓玄可比司马家族的傻儿子晋惠帝厉害多了,而且心狠手辣。”

“作恶太多,不要以为没有报应。”宗麟皱眉自觑手掌缠裹的染血布条,头没转的说道,“天意如刀,何曾饶过谁?当初司马氏父子玩尽权术,篡位称帝之后留下一堆败家子孙,‘八王之乱’自相残杀,‘五胡之乱’引狼入室,而致胡虏直入洛阳,掳惠羊皇后而去。这位传奇美女与司马衷所生清河公主亦被掠卖为奴,际遇坎坷。后世史家为而痛叹:‘羊氏曾为中原皇后,乃委身强虏,献媚贡谀,令人为之愧死矣。’但司马家族的报应还没完,接下来他们子孙还要遭受更大耻辱,来自权臣桓温。为效仿伊尹、霍光,废帝立威,太和六年十一月,桓温带兵入朝,威逼褚太后废除司马奕的帝位。他指称司马奕因阳痿不能生育,让宠臣相龙、计好、朱炅宝等人与后宫美人私通,任意玩弄司马奕的妃嫔,所生三子将冒充皇子建储为王。褚太后只得集百官于朝堂,下诏废司马奕为东海王。晋朝开国百余年,受尽奇耻大辱。不仅桓温擅行废立,其时更有臣僚之辈潜入后宫玩弄皇妃,与她们私通生孩,给司马家族戴上一顶又一顶绿帽儿。据说桓温的祖上乃是三国时期在嘉平之狱中被司马氏诛杀的曹魏大司农桓范,司马氏父子早年弄权很爽,却料不到家族日后竟有如此花样百出的报应……”

信孝闻着茄子感叹道:“如果司马炎不把皇位传给傻儿子司马衷,西晋还会那么乱吗?司马炎明知太子愚钝,为何不将其废掉,还让他做皇帝?晋武帝认为他没有能力继承帝位,打算另立皇位继承人,便私下告诉其母。杨艳说:‘设立嫡子依年长而不依才能,怎么可以改换呢?’当初,贾充的妻子郭氏让人贿赂杨艳,请求让自己的丑女儿贾南风为太子妃。等到商议太子婚事时,晋武帝想让司马衷迎娶卫瓘的女儿,但是杨艳盛赞贾南风有美德,又密令荀顗进言相劝。杨艳生病时,知道晋武帝宠幸胡芳,恐怕以后会立她为皇后,担心太子司马衷的地位不稳。临终时,头枕晋武帝膝上,并悲伤地哭泣,死在晋武帝的膝上,时年三十七岁。晋武帝流着眼泪答应了她,不再考虑改立太子,并让‘好儿媳’贾南风辅佐傻儿子。司马炎是个重情念旧之人,不仅偏心袒护惹事不休的旧日同门羊琇,对待反叛到底的旧友诸葛靓亦仍念念不忘,并且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他对亡妻更是情感非常深厚,屡思必泣,垂泪自言:‘真是伤心悲痛。’即使明知儿子和儿媳皆有问题,晋武帝念及杨艳,没再计较。司马衷一般被评价为‘甚愚’或‘白痴’,他就跟信雄一样,其实我比信雄强很多……”

“信雄去哪里了?”有乐和长利他们忙问,“差点儿把他忘带上车……”

恒兴在车厢门边皱眉而眺,火光不时耀映其面颊或明或暗,但听话声沉重,虞然道:“外面又兵荒马乱,怎么找?”我转面寻觑道:“小珠子呢?快问问她……先前曾听她说撞到了什么,话没说完就给打了半天岔儿。”

“先趁乱离开这里,”信澄缓缓拔出股后嵌着的袖矢,随即自捂伤处,在车门边咧着嘴说,“别又让他们纠缠不休。泰山会的人捞起羊家小子,觅寻宝剑不着,一怒之下,必来追打。”

信孝颤着茄子惑瞅外面,问道:“他抢去没一会儿又给人打掉水的这把宝剑,我记得似乎不是钟会给有乐的那一支,对不对?”有乐啧然道:“钟会送给我几支好剑,还不是都让你们带丢了?早该不给你们用……然而眼下先别管那么多,赶快驾车离开再说。羊家小子很厉害,谁想又挨他打?”

“没想到向雄也很厉害,”长利憨问于旁,“那为什么他先前宁可挨打被拖拽,却任人欺凌而不还手呢?”

有乐摇了摇破扇,郁闷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就不厉害?他被那些小喽罗一路折腾到野猪林,都被虐到难以行走的地步,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何没敢反抗?”长利憨问:“怎样折腾呀?”恒兴低言道:“包括但不仅于烫脚。”

我不禁伸足说道:“这双鞋子很紧,我已经好难忍受了。等接回信雄,不如咱们去找个地方歇歇脚,再煮一盆热水烫一烫足,我觉得会舒服些……”恒兴听得两眼一亮,随即啪一下挨有乐挥扇拍脸。有乐拿着破扇抽他转面,催道:“你还愣在这里看什么,快去找信雄!”

恒兴从后厢推门下车,只见烟花乱烁,孙八郎牵骑急至,催促道:“快跑,那个很厉害的三髻奶奶从屋顶上蹦跳着追过来了……”穿条纹衫的小子一手拿烟花朝屋脊上乱射,另手忙掏鞭炮点燃,抛投上屋,随着噼啪炸响,倒退到车门边,说道:“幸好她害怕我的炮仗,要不然早就飞扑过来了……”

“谁不怕你的炮仗?”有乐捂耳不迭,在喧响的鞭炮声中难掩懊恼道,“我们家乡那边的鱼早就让你炸得七七八八了。芦畔的鹳找不到鱼吃,个个那么瘦。”

恒兴在炮烟乱冒之间皱眉说道:“我以前没料到他这些玩艺儿真能管用,难怪秀吉要让一积跟你去出征,说这小儿必会派上用场。”眼见穿条纹衫的小子又摸出一捆炮车点火引子咝咝急燃,有乐掩耳纳闷道:“他不是要跟自己老爸做一路吗,秀吉怎能说动泷川一益舍得让他来跟我混……”穿条纹衫的小子拿着点燃的那捆炮车挨过来问:“丹羽家那班小子不也要去跟你混?我想跟你学打仗,好不好?”长利憨笑道:“他哪里会打仗,冲茶还差不多……”

有乐提手卯过脑袋,掴开长利之后,转面看见炮车的火引子在眼前变短,急催道:“废话少说,赶快扔炮!”穿条纹衫的小子拿着点燃的炮车挨近说道:“我要先问你答不答应带上我一起出征,从小我就梦想跟你们去征战四方,并且写下励志诗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原作者不知是谁来着。我要把这两句诗做成旗号……”有乐在急剧燃短的炮引儿之下眼皮惊跳道:“莫非我哥这手‘拿炮练胆’是跟你学的?先别做诗了,赶紧扔炮再说!况且我们不是已经一起征战四方,甚至还带你打来了三国时候,够意思吧,你还想怎么样?”

“他从小就这样,”恒兴在烟焰烁冒中摇头说道,“生来便倔到没法交流。有一次我和长秀应邀去他家吃饭,便见他小时候在席间突然拿出一捆点燃的炮仗,执拗地跟他爸爸交涉,要求归还其父罚没的玩具车。若不是我及时劝说泷川一益即刻答应让步,当场就‘爆大钁’,记得那天我从猝然受惊的长秀口中学到一句番邦话‘挖得罚客’,不知什么含意?”

“只有我哥才有办法跟他交流,”信包在车内喷烟吐雾道,“前次我看见他俩在河边对峙,在众人提心吊胆的屏息注视之下,大眼瞪小眼半天,一积竟还玩输了,居然肯乖乖献出了一盒爆雷,交给我哥拿去邀请秀吉他们一起泡池练胆,据说最后把夕庵吓出毛病了,回家后坚拒洗澡,甚至从而卧床不起……”

“那是因为我哥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有乐在藏身之处啧然道,“咱们家胆子最大的其实就是他。记得小时候别人说邻村有座祠堂闹鬼,没人敢去。咱们被他拉去练胆,刚进门就发现不对劲,咱几个都溜了出来,便只剩他一人在里面睁大眼睛与黑暗中隐藏之物对视,不知跟什么东西互瞪半天,出来说:‘没事了。’奇怪的是,从那天后,邻村这座祠堂没再闹鬼,也无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我从小熟读不怕鬼的故事,”恒兴不禁叹道,“胆气也不如他大。而且他眼凶,目光所含煞性重,真有妖魔鬼怪也会吓跑。我妈妈当初抱他跟我一起喂奶,一人吃一边。那时我就发现他眼光凶狠,其悍难状。后来我就不敢跟他一起吃奶了,先让他吃过,我才捡剩余的啜几口。所以他长得高高大大,并且白白净净,而我显得较为干瘦,样子也略粗糙……”

我和长利他们闻言无语而望,信孝闻茄转觑,纳闷道:“难怪他们说你早熟。原来还在养德院那里吃奶的时候,你就已经这么懂事,晓得孔融让梨的道理,不跟我爸爸抢奶吃,怪不得他后来对你这样好,待如手足,亲厚无间,还让你以叔辈的身份去帮信忠执掌家门,从清州城到岐阜出任首席家老……”

“所以你也要学会让着信雄,”恒兴唏嘘道,“毕竟是兄弟。一家人之间不要争抢什么,谁不知道你比他聪明,你父亲眼下虽给信雄多些利益,可你不能把这视为偏心。因为你更聪明,将来还能挣到更多。而信雄不能,所以父亲在还能够提供帮助的时候,不妨多给他些好处。毕竟他以后很难再有了,靠自己无法挣到更多。嫉妒是‘凶眼’。佛教的四大布施中,有一施为‘同喜施’,所谓同喜施就是别人有好事,你的内心真正地为他感到高兴,并乐意分享他的快乐,无丝毫嫉妒之意。同喜施是四大施中最难做到之一施,只要做到了同喜施,就具备了人最主要的美德了,这其中也包括宽容。”

“信雄越来越矬了,”信照叹息道,“像他这样傻头傻脑,将来很难靠自己生存。所有的父母,都有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做兄弟的,彼此不要太计较。能帮助就要互相帮手,家和万事兴。我们父亲生前纳恒兴的妈妈为侧室,亲笔写下其预备日后用以元服之礼的名字‘恒兴’,便有祝福咱们家业恒久兴旺之意。以史为鉴,司马家族做不到这样,其兄弟子侄虽然众多,终却陷于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不仅其家族下场很惨,引发的动荡浩劫不断,更祸害天下民众数百年之久。或许冥冥之中让人看不见的那只操弄命运之手,引领我们来到这里目睹这些往昔兴废之事,恐怕不是没有原因的……”

穿条纹衫的小子拿着火引子消失的那捆炮车,抬近眼前察看,口中不无纳闷地说道:“咦,我好像听到信雄的声音了。”长利憨问:“有吗?在哪儿呀?”我照看高次之时,他亦微睁双眼,话声低弱的说道:“刚才我也听到其说话甜嫩的声音了。”恒兴蹙眉转觅道:“还真是像,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娇嗲……”

蚊样家伙驾车在前边说道:“我似乎也听见了,但是看不清他在哪里。”穿条纹衫的小子摇晃火引子消失的那捆炮车,拿在耳边,在车后转望道:“哇,你的眼睛怎么没事呀?”

“谁说没事?”蚊样家伙挥动马鞭说道,“从你们家离开后,我遇到扁鹊,帮我弄好了。”

长利憨问:“什么鹊?”

“扁鹊,”蚊样家伙回答,“古代神医。”

有乐在藏身之处摇了摇扇,低哼一声:“随便你说。”

长利憨笑道:“何须穿越去找大夫?前次我被熊之丞拿辣汁枪喷到眼睛,哭着回家。我老婆用她泡过脚的洗脚水浇在我头上,然后又按我的脸溺进洗脚盆里,次日就弄好了。我老婆比我大,常欺负我。但她有时也能歪打正着……”

“熊之丞会不会也跟来了?”信孝坐去蚊样家伙旁边,闻茄不安道,“你可别引他乱穿越。那小孩儿就爱拿着喷水枪四处射人眼睛,辣到睁不开……”

“这里好多人都曾被他搞到痛不欲生,”有乐摇扇说道,“我们计划在他日后真要受洗之时,弄一缸辣椒水,按他进去……”

“我已受过洗了,”穿条纹衫的小子摇着火引子消失的那捆炮仗,爬上车说道,“有一天早晨,我到河边炸鱼玩儿,忽被长秀他们那伙丹羽家的‘浸水吟歌会’男女捉住,不顾挣扎,硬按入水洗头。就在我溺在水下将陷昏迷之际,无意间看见了奇观,一群白天鹅一样的光身天使从水里抬腿划游飞快而过,真是难以置信我一下看见这么多光溜溜的白天使,霎刻使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了信仰……”

“只有我哥才能有效对付熊之丞,”有乐刚在车内兴叹,突见穿条纹衫的小子拿的炮仗在旁冒烟,不禁惊推道,“你进来干嘛?出去……”

车顶笃一声响,长利抬头憨望道:“好像有个东西跳上来了。”孙八郎在车外惊呼道:“当心,有个黑影跳上车顶了。不知是不是那三髻女童……”

“那不是女童,”信包耸然坐起,歪叼嘴边的烟叶卷儿不禁颤抖,抬起双手,晃出袖铳,随着腕间机括牵扳而动,向上猛轰。我们纷忙捂耳而避,蚊样家伙提醒未及,“这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战东欧诸邦城主联军防守的贝尔格莱德之役出场过的铁甲战车,来自一千二百年后,你未必能射透装甲……”

信包抬着双铳齐轰车顶,叼烟冷哼道:“可我这是一千三百年后的神机铳,连发之际,骤如迅雷,制造它的就是神机营请来设计御炮巡演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火器大师朵思麻,他历来苦心孤诣专门设计利器对付欧陆强邦的铁甲洪流……”

宗麟急拍一掌,推他撞避于旁。弹焰窜冒之际,只见有影翻掠欲入,宗麟探臂欲撩,不料被咬一下,猝发痛呼,随即脸上划过一道抓痕,宗麟懊恼道:“不要害我破相,我从来是‘师奶杀手’,多少中老年妇女甚至数量覆盖范围广大的家庭妇女还盼着看我这张老脸,见不得本人颜值下降,毕竟从三岁时候起,我早就成为妇女们爱抱来把玩的对象,由于自幼可爱,深得妇女拥护。未满三岁就成为一家之主,虚龄四岁就被幕府任命为一方守护之要职,堪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年幼的武将和最年小的封疆大员。然而嫉妒是‘凶眼’,我父亲就拥有这样一双凶眼,他屡欲发动兵变想推翻我都不行,最后还挨妇女们的老公砍了,史称‘二阶崩之变’……”

话未说完便被搧脸掴开,信包从旁欲溜不及,肩后衣衫遭揪。一惊之下抬手急交数招,俊脸接连多出数个草莓印。头发凌乱的三髻小影窜入车中,踹信照出外,又踢信澄从前面飞掼。不由分说,正要拽信包离去,穿条纹衫的小子忙投出那一捆犹仍冒烟的炮串儿,三髻小影提足踢回车内,嘭一声爆响,闷烟乱冒。

先前我们一见不是头,便已纷往外跳,没等车厢里炸开了锅,我抱起高次慌蹦下车,只见那宽袖少年让随从捞上岸边,不顾衣衫潮湿有如落汤鸡的狼狈模样,急拔随从的佩剑,愤投而来,连抛几支,刃芒接继掠向车厢那边,我推开长利,正要转头去看有乐藏在哪里,飞投之剑接连飙至,却悉皆落在路过的一人之手。

刘伶眉花眼笑地走来,他身高约有六尺,容貌丑悴,意态淡泊而沉默少言,便如后世史家描述的那样“悠悠忽忽”地抱一瓮酒施施然而近,随手将接到的几支剑扔于路边。

信孝在我旁边闻茄愣望道:“相传当年酒神杜康在金乡造酒,名士刘伶路过此地时闻香下马,痛饮美酒过量,没走多远便醉落马下。三年后,刘伶家人闻讯追寻到此,找酒家要人,酒家告知:‘刘伶酒后尚欠饭钱未还。’他是极为潇洒之人,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一路醉去,笑看人生。刘伶常常坐着鹿车,带一壶酒,使仆人扛着锹跟着,说:‘死了就把我埋了。’刘伶曾在喝醉酒时与别人争执,那人扯住他的衣袖挥拳要打。刘伶缓缓地说:‘我瘦得像鸡肋不能让你的拳头打得舒服。’那人就笑着不打了。其实真要讲打,酒仙刘伶怕过谁?只是不想打一般浑人而已。此位北芒高手,最初浣花洗剑池留有余影犹露峥嵘的据说便是他。”

宽袖少年犹欲觅剑再投,有个被揪过来抽剑半出鞘外的乌袍随从连忙低言道:“羊少,别试了,那是‘醉侯’。先前似闻‘大醉侠’邵醉翁在左近,却连他老人家也不敢露面。毕竟‘竹林七贤’并不像凡俗之辈以为的那样好惹,他们没一个真的是失意潦倒的废物……”

“尤其是刘伶,”信孝在我肩后闻茄说道,“虽也跟嵇康一样软硬不吃,可他更无隙可击。朝廷一再遣使征召刘伶入朝为官,而刘伶不愿做官,听说朝廷使者已到村口,赶紧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脱光衣衫,朝村外光溜溜地跑掉。司马家族曾多次拉拢他出仕,每当寻问对策时,刘伶大谈道家的无为而治。并整日驾着载有美酒的鹿车,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边走边饮,留下‘鹿车荷锸’的典故。还曾发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的酒后豪言。当时的士大夫们都认为刘伶的这种置生死于度外是一种豁达,追捧他为贤者之尤,并争先恐后的效仿他。与他一样嗜酒的还有好友阮籍。刘伶不随便与他人交往,但和阮籍、嵇康关系不错,相遇而神解,携手共入山林。阮籍为了三百石酒而求任步兵校尉,得酒后与刘伶一起大醉数十天,令司马昭闻之无可奈何。”

“他是王戎的至交,”宗麟揉搓脸颊,在旁说道,“缺钱花要找事做的时候,就到王戎帐下为幕宾,同参军事。琅玡王家不好惹,司马炎即使称帝亦等闲招惹不起,日后还要屈尊纡贵,亲自到诸葛靓的姐姐琅琊王妃家中寻访隐匿不见的旧日发小。甚至直到东晋末年,权臣桓温玩弄司马王朝之余,也不得不面对王谢世家的强大势力与之抗衡。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从这些世家望族里面飞出一只鸟都不简单,岂是寻常百姓可望比及?贵族就是贵族,家底盘根错节。你怎么斗得过世家豪强?许多人或许要折腾到死才明白,现在和未来都永远是贵族的,多么出色的人都斗不过,这就是命。”

“泰山羊氏虽然也是一时显赫之族,”乌袍随从对宽袖少年悄言道,“但一山还有一山高,还是算了吧。别忘了你母亲的娘家陇西辛氏之先人昔曾给琅玡王府拜投过入门帖,更何况刚才我瞅见山巨源在那边,竟跟这帮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莫名其妙之辈一起喝酒,显得还很投契。竹林名士眼界奇高,平日瞧谁都看不上眼,不知为什么居然跟他们意气相投,阮嗣宗和王戎也在……”

“你要惹阮嗣宗吗?”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悄立柳岸,面有忧色,在旁边负手自喟,“他是当世剑豪。其自小曾随高师,自吟:‘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你能过么?昔时随其叔父到东郡,寻访洛书牌下落,兖州刺史王昶让帐下七士出剑一齐对之,结果你也知道。王昶叹为深不可测,此后其追东郡七士到海边,驱之不可望。”

“阮嗣宗说,过会儿就回来。”总是一副天生眉花眼笑模样的刘伶抱瓮而行,拉起我手,避开人多纷乱之处,转往旁巷,边走边说,“让我先带你们到小阮那里等一会儿。”

乌袍人跟到巷外未敢贸然再近,挤在路边,各个面面相觑。灰剥褪旧的陋巷垣壁以炭笔涂画一把刀,作状砍头,旁边留字显眼:“阮家在此,非请勿入。”

巷墙上蹲着个没穿裤的酒糟鼻小孩儿,笑眯眯的说道:“别犹疑了,敢进来一定被菜刀追砍。”信孝边走边颤茄而望,仰问道:“你是阮遥集吗?”信澄着地一滚,悄然挨近肩后,以巾掩嘴,低声探问:“阮遥集是谁呀?”

“阮孚,字遥集。”信孝小声告知,“始平太守阮咸之子。系与胡婢私生的混血儿,你看他的碧眼,他妈妈不一定便是传闻中遭掳卖过来的鲜卑人,可能来自突厥那边甚至更遥远。这孩子日后成为晋朝大臣,参与平息王敦之乱,封侯于南安,由侍中迁转为吏部尚书。因见外戚庾亮干政,阮孚担心混乱,出任广州刺史。未至而卒,时年四十九。死于喝酒过多,他是饮酒史上‘兖州八伯’之一。”

长利进门就搬一板凳,放到墙边,站上去张望篱外,憨问:“这里是道北阮家还是道南阮家来着?”

“还用问?”有乐挤进来一看,先抬扇敲头之后,指着院子里晾衣竿上高挂飘扬的短裤,笑觑道,“你看这边挂的裤衩儿就知道了。其中包含着历史上有名的典故,此乃常用成语‘未能免俗’的真正出处。不过我看这条短裤好像是女人穿的,其式样显然来自胡姬。让我先瞅瞅他家那个胡婢长什么样子,并且须要知道其究竟是不是鲜卑人……”

话没说完便忙寻觅,但见有个胖大之影徐徐覆盖而近,将我们完全笼罩在内。有乐惊咋舌儿仰望道:“哇……啊!没想到有这样雄伟。咦,难道小阮家里那个胡婢居然也是幸侃扮演的?你们觉不觉得她太像了……”

“不是像,”胖大之影缓移而至,语声嗡然闷响,在我们愕觑中咕哝道,“我就是。为什么用这种暧昧的眼神看我,难道我有一点像没穿裤衩的胡婢吗?”

长利愣站板凳上,在篱边憨问:“你是谁呀?”胖大之影徐徐移动,犹如巨大的雪球隆隆滚过,碾平一片菜地,语如闷瓮的说道:“我样子独特,一看便知,还须多问?莫非你们也被熊之丞的辣汁枪喷到眼睛了,先前折腾得我死去活来,幸好遇到华佗……”

“你为什么在这里?”有乐他们纷诧不已,齐为傻眼道,“难道你也会穿越?”

“你这样说话就不厚道了,”胖大之影停止移动,语如闷雷般嘟囔道,“呵呵,赖皮未免有失忠厚之道。先前明明是你们几个跑到我睡觉的地方拉我四处去看热闹,不知经历了多少古怪之事。我才明白原来是穿越,还在曹操那里遇到华佗了,当时曹操头风发作,急着找华佗医治,华佗看到我眼睛难受,就先给我施以医疗,让曹操在被窝里等得不耐烦,然后华佗又拿出一把斧子,说是要开颅治头风,曹操就把他干掉了……”

“有这回事吗?”有乐转头悄问,“我们何时又跑回家去拉过他一起穿越到曹操那边了……”

“何止曹操那边,”胖大之影挤在院落里转寰艰难,不耐烦地咕哝道,“熊之丞和五德姑娘她们还急着拉我来这里,让我在此等候你们,而她几个跟那蚊样家伙先去道观里面搞三搞四,说是要帮信雄脱身……”

信澄不安地乱望道:“五德和熊之丞也来了?他们在哪里,可别又突然冒出来整蛊到眼坏……”我忙询问:“信雄脱身了没有呢?”胖大之影连忙后退,嗡声嗡气的咕哝道:“噫,女巫……”

刘伶眉花眼笑地招呼道:“先别说那么多了,大家快坐过来喝酒才是正经。”信孝闻茄惑问:“你们怎会识得这胖子呀?还让他先进家里践踏菜园……”阮咸从角落里坐起来,一头栽入盛满酒的大盆里,咕噜噜了一阵,抬脸说道:“侃爷吗?大家早就认识了,嵇康当年先遇到他,获赠‘广陵散’琴谱。其自称并非我们这时候之人,不过无所谓了。毕竟此属世人热衷于修真和谈论玄学与神仙术的年代,只要能逃避现实,再怪异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其实我叔父阮嗣宗曾与这位姑娘交好,视为绝非俗世的仙子。那时他尚仍年少,醉卧兰陵渡,早就与姑娘相识,且同患难,于风雪中携手御敌,秘寻洛书牌下落。然而再次晤面,你还要见外,眼光神情显得陌生,难免使他自感怅惘不欢……”

“她吗?”有乐讶然抬扇朝我一指,纳闷道。“居然跟阮籍早有一腿,我怎么浑不知情?”

我兀自困惑:“有么?”阮咸见高次在我身畔显得神情萎靡,便拉去一旁,取出一个葫芦,拧盖子拿给他闻了闻,问道:“这孩儿怎么回事?”信孝伸鼻来嗅葫芦,说道:“中招了。挨过‘泰山会’的打。”

“泰山术有什么了不起?”阮咸捏住高次之鼻,硬灌葫芦里的东西给他,不以为然的说道,“先试试我这些取自丹霞山的丹辰派药酒,倘若仍不见效,回头再找山巨源拿他家秘藏的‘龙虎大丹’来搞定。听说其祖姑山巨擎早年曾从张天师那里拿过好物,山涛这位祖姑又称山大姑,她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因而可以见到掌权的司马师,当年司马师目患瘤疾加重,便曾向山涛求药,并对他极为器重,此后司马昭即位亦然敬重不减……”

“张春华本是曹魏粟邑县令张汪之女,”宗麟似仍悄自留心找琴,在堂前觅觑道,“史载其智识过人,嫁给同郡的司马懿,生下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平原王司马干和南阳公主。晚年受司马懿冷落嫌弃,去世时年五十九岁。曹操担任司空的那时,听闻司马懿之名,想征召他入朝任职。司马懿深知汉朝国运已衰,不愿屈服于曹操,便假称有风痹之疾卧床难起,拒绝征召。有一次晾晒书籍,忽遇大暴雨,司马懿不由自主地去收书。家中惟有一个婢女看到此事,张春华担心司马懿装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灾祸,便亲手杀死婢女灭口,而且自去下灶烧火做饭。司马懿由此对她另眼相看,既看重其手段果决,又认为妇人狠毒。此后,司马懿宠爱柏夫人,连张春华都很难有机会见到司马懿。司马懿生病卧床,张春华前去探望病情。司马懿说:‘老东西真讨厌,哪用得着烦劳你出来呢!’张春华羞惭怨恨,于是拒绝进食,想要自杀,她的几个孩子也都不吃饭。司马懿惊恐而赔礼道歉,张春华才停止绝食。司马懿出来后对别人说:‘老东西不值得可惜,只是担心苦了我的好儿子们罢了。’三国最毒妇人是谁?这位被丈夫称为‘老东西’的原配夫人,绰号‘春小太岁’,阴狠毒辣不亚于司马懿,其父虽是个县令,母亲出自河内山氏,属于世代巫蛊巨匠,且是山涛从祖姑。”

“其实司马一家不是什么好人,老一辈个个渣得很!”有乐摇着破扇说道,“司马懿就有够渣,其长子司马师杀妻成性,亦不奇怪。原来他娶的是‘茅山巨擎’山大姑的女儿,渣男司马懿怎么不上天呢?”

“他已经上天了,”刘伶取碗斟酒给我们,忙碌着说道,“然而我不认为山涛的从祖姑山氏真能搞到‘龙虎大丹’这种丹中至品。自从张天师离开龙虎山,四处云游之后,没人再见过‘龙虎大丹’,据说此物极难炼出,其最后一炉已被某个胖小儿搞掉了,九座丹炉齐爆,引起坡崩岩塌,致使龙虎山变形。”

信孝捧碗闻酒,在我旁边小声说道:“山涛后来位列朝廷三公,尊称山司徒。房玄龄说他为晋家求士,重构仙台。其实早年山涛从祖姑曾随张天师门人登上仙台炼丹,发生爆炉的意外,致使泰山羊氏一位先人爆眼破相,从而离开天师道,自入泰山开宗。”

“我们赶快去接信雄,”信照端碗喝过酒,搁回桌上,起身催道,“然后抢在爆炉之前,去试试给高次拿些‘龙虎大丹’,不然这孩子情势堪虞。”

“我好像又听到信雄的声音。”长利在篱墙那边说道,“不知在哪儿?”

外边有多人叫嚷道:“找到杨夫人了!”有乐忙拉我一同去看,信孝搬来长凳,摆在栅边,让大家站上去往外瞅。只见巷口那儿堵了一辆牛车,里面跑出个妇人,以纱遮颜,掩不住姿容美丽。宗麟悦然道:“咦,有个少妇!”

信孝闻茄说道:“远离少妇。”刘伶点头称是:“对,妇人最是多事。一旦招惹到,麻烦没完没了。还是喝酒好,先别急着看妞了。况且那妞儿有来头的,我看你们招惹不起……”

有乐挤在旁边,摇扇观望道:“听说宗滴是少妇爱好者。”

宗麟瞪眼道:“谁说的?你哥哥信长才是爱好少妇……”

长利憨笑道:“我觉得宗麟大人是老妇爱好者。”

“去你的。”宗麟逐个脑瓜敲去,抬手卯过之后,转面数落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知不知道你们家这帮小孩儿为什么个个这样怪异,那是因为自幼缺少老一辈加以管教,从小疯玩胡闹到大。遇事不知轻重,晓不晓得身在什么地方?搞不好要出人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以为此乃‘小可爱们的三国故事’,或者‘小奶狗的莫名其妙穿越历史’……”

“大家小心,”向秀拎菜进来说道,“别给外边那些人看到。刚才我听说他们急着四处找杨艳,此女字琼芝,其乃魏吏杨炳之女,陇西弘农郡人氏,自幼父母双亡,杨艳在襁褓之中,便为舅舅赵俊所养,跟随继母段氏生活。聪明贤慧,善于书法,天生丽质,娴熟女红。据说有个会相面的胖小儿曾经给杨艳看相,认为她肯定非常尊贵。司马昭听说后,就为儿子司马炎聘娶了她。然而长子司马轨两岁夭折,杨夫人伤感不已,常到道观那边放鹤……”

“人跟人真不能比,”宗麟不禁唏嘘道,“篱外匆匆跑过的这个美丽哀愁的少妇,她儿子才两岁竟离开人世,而我三岁就被幕府任命为一方守护,未满四岁便以封疆大员的身份领军四处开干……”

“三岁就当封疆大员,”长利憨然道,“你这样太过份了。就连我哥也看不过眼……”

“我不可以三岁就厉害过你们吗?”宗麟冷哼道,“你哥就会乱说别人。宪房那个貌似啼笑皆非的胖儿子未满九岁即当关东管领,你哥怎么不去说他?”

有乐提指贴唇,在板凳上转头说道:“别说话太大声,让人听见我们在这里了。”宗麟啧然道:“听见又怎么样,敢过来惹我试试?先前我便想为曹髦之死,找野心家们算帐。刺杀老大,不忠不义!”

“莫非东吴来使?”外面有人转望道,“听说那边又差遣人秘访洛京,玩什么白衣渡江,司马相国不接见你们,就躲到阮家,爬在墙头偷看,说三道四。东吴还在杯葛我们贾大人,不与东吴使者会见是魏国应有的气节。”

“你们也配谈气节?”孙八郎忍不住忿然道,“权奸的走狗没资格说这些。好意思提魏国,连皇帝都跟你们相处不下。一帮权奸,竟然那样作践曹魏天子,还能指望把老百姓当人看待吗?过不了几年,魏国也让你们糟践没了。”

有乐他们忙去掩孙八郎之嘴,随即纷甩手沾之涕而退,懊恼道:“这么会流鼻涕,你老婆如何还能忍受?”恒兴一脸严肃的指点道:“咱们一起去外边的巷墙上涂几个手印,留涕长垂青史怎么样?”

“曾听阮嗣宗说故事,”刘伶摇头自笑,醉眼迷蒙的说道,“提及昔时遇见几个有趣的小混混靠出人意料的运气和令人捧腹大笑的愚蠢——没错,就是靠愚蠢——赢得了一切。想来便是你们无疑了,然而眼下这世道之荒唐,远比阮籍那些酒后逸话里的怪诞故事更荒谬。最可笑是那些官老爷竟还嚷着要‘拼经济’,就连阮家前边那片巷墙也未能免俗,居然也要跟风粉刷口号。我常劝他们说,既已没心干别的事情,一门心思就想打仗。那就专心准备开打吧,不要三心二意。既想打仗,又要好好过日子。哪有这种爽事?”

“无非有人使坏而已,”宗麟低哂道,“某些人心肠坏透,手中有了权,就爱拿来折腾到你死去活来。所以我从三岁时候起就牢牢地把握权力,不给别人有机会弄权。我父亲想弄,反而先被我那班手下弄死了,史称‘二阶崩之变’……”

信孝闻茄悄问:“到底怎么回事呀?”宗麟瞥他一眼,微哼道:“野心害死人,不但祸害别人,还会害死自己。那就是个坑,我父亲让他那个继妻使坏给坑了。我那个后妈,一心要让其幼子盐市儿继承家主之位。然而九州的事情哪有这样简单,自从几大家族先人从中原取道高丽渡过海峡登上九州以来,各势力争夺地盘一直不曾消停,就是因为局面复杂,我还未满四岁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护重任,自幼有朝廷官职在身。这不是我那靠边站的父亲及其继妻使点儿坏便能擅行废立得逞的,父亲不甘于失势,趁我不在府内,密召几位家臣商议推翻我,家臣不同意,他们当场谈崩。为免被我父亲派手下追杀,几个家臣抢先逆袭,把我那不自量力的父亲砍成重伤,不久身亡。混战中还斩杀了其后妻与末子盐市儿,我闻讯后便以朝廷官职身份领军平乱,先派佐伯为前驱杀入府内,接受了我父亲的遗言,正式成为大友宗族第二十一代家督。然后经过激战,诛杀了事变的两名首逆。接着又平定‘二阶崩之变’的余波,我叔父义武试图相机入主,最终被我摆平,人们通常所说的大友氏最强的家臣团‘丰州三老’大致就是这一期间形成,其实不止三人,而是一帮。回首风云瞬间,我疾霆迅雷般起兵平乱回府之时,父亲伤重垂危,已不能说什么,此前他在桐之间被叛逆者砍成重伤,看到我被众将簇拥而来,父亲躺在那里抬起一只手,举着他的祖传佩刀,让人交给我,口中连说:‘天意!’”

“天意如刀,”说到这里,眼圈微红,但听刘伶把盏自叹,“何曾饶过谁?先前我听到你提及,想起山涛透露司马师有一把佩刀,名叫‘天意’。大将军司马师殁于许昌,据说其刀不知所踪,养子舞阳侯司马攸遍寻无获。”

“其实我们那里很多东西原本便是直接来源于中原这边,”信孝闻茄悄谓,“昔之九州,自不必言。后来我们与中原王朝分野,不再接受册封,虽即另立皇权,京都亦称洛阳,也用了你们这里所谓‘上洛’的说法。夏侯氏残余的一些族人与公孙家族后裔远迁瀛洲列岛之后,更直接把幕府这套东西以及‘大将军’执权之类的设置习惯成自然地带了过来,一直喜欢沿用,汉魏风气就此传承下去。”

“尤其是家天下,”宗麟抬袖揩眼说道,“宗族与门阀制度,深受汉魏影响,一两千年后也不曾改变。什么国?看看你们这里,也和我们差不多。归根到底,还是这个家族、那个家族在话事。曹家、阮家、司马家、诸葛家、夏侯家、公孙家族、泰山羊氏、陇西辛氏、琅琊王氏……分分合合,天下大势哪有寻常百姓说得上话的份儿?王谢世家飞出一只家雀,到了老百姓眼里那就是凤凰。钟家子弟在太学里吃鸭脖,不论吃到什么犄角旮旯之物,别人未必敢说那是别的东西。我还没当上大友家族未来家督,三岁就已被幕府委任为朝廷大员的身份,谁敢说什么?即便我父亲对此有异议,也很快被灭……”

我留意到墙角那边有个胖大之影微露,悄悄偷看,随即又缩避不迭。有乐忍不住抬扇一指,转往宗麟肩后,笑问:“有没看见后院那里有个巨大的可疑之影在鬼鬼祟祟偷听你‘吹水’……”信照他们连忙抢着掩嘴,拉有乐出去,恒兴皱眉说道:“宗麟大人似乎还没看见,你不要提醒他……”宗麟扭脖惑觑道:“提醒什么?我用他提醒,谁不知篱外有些乌衣家伙一迳在偷偷摸摸地蹑近,想是邵家的人犹仍贼心不死。你几个小辈似乎得到了些好东西,须要当心他们觊觎身上的宝物,尤其是你这小妞儿,先前我从你旁边竟能发出佛法威力强大的一记‘大手印’,殊出所料,更想象不到我随手一掌居然拍成那样,细加琢磨之下,委实蹊跷,但未必无由,恐怕真正的原因来自你们所获的异物所致,瞬间强增威力使然……”

“你的意思是指,”信孝闻茄揣摩道,“在那个范围之内,都能刹那间激发增强威力?难怪有乐说他看到羊琇使出‘眉心剑’,而那羊家小子自却满脸懵懂,而在向雄出手之后,羊家少年又不知所措……”

“那个向雄其实很厉害,”刘伶饮酒说道,“比之时下一些只会逞强斗狠的同辈,听说他更爱用佛法,宁愿挨打受虐,执意于感悟和点化别人。揍过他的人不少,可是曾经欺负他的那些人后来看到他竟又相对无语。阮嗣宗尝言,向雄的力量是慈悲,甚至他能用泪眸征服人心中最柔软之处,据说在那里找得到人性的光明。”

“后来羊琇也跟他在一起,”信孝闻着茄子对我悄言道,“齐王司马攸遭构陷,抱病被晋武帝派遣出镇青州。向雄认为司马攸一去,此后晋无贤王,天下百姓堪忧,因而向雄宁可反复来回固谏忤旨,起而径出。向雄径自出宫之后,愤懑病倒。羊琇不惜违反武帝旨意,继而恳切劝谏,又因得知构陷齐王的人是杨珧等佞辈,羊琇便与北军将领成粲谋杀杨珧,由而被降职。羊琇以病重为由请求逊位。被授职特进加封,回府后便去世。晋武帝亲自下诏哀悼,士人亦皆感佩向雄、羊琇为义人,肯为道义而不顾一切。诚如杜武库预给向雄题赠挽联:不为进所动,不为退所动,不为生所动,不为死所动。”

“题完此联之后,杜预先死。”宗麟不禁唏嘘道,“他兴建学校,督修水利,深获百姓感戴,时人称为‘杜父’,随后封侯于当阳,被征入朝,官拜司隶校尉,病逝于邓县,终年六十三岁,获赠征南大将军。此前杜预以为向雄病重难痊,恐怕要先走一步,因而杜预上洛的途中早备挽联,不料是他先走。向雄缠绵病榻数月,才撒手尘寰。贤者亲者相继逝去,晋武帝司马炎哀哭悲恸,不久亦卧病而逝,时年五十五岁。司马炎死后,天下大乱二百年。晋朝内乱之际,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族纷纷入主中原,洛阳被匈奴大军攻破,年轻的皇后遭掳生子多个。中原士民被迫大举南迁,南北分裂,兵革不休。当时距司马炎之死,只有二十多年。”

天正壬午之乱,我得字一幅。时距离开有乐他们家也并没多久,但见题字:不为进所动,不为退所动,不为生所动,不为死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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