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疼!不行。青儿姐,让我歇一下,求你了……”
夜宫,青院。木青儿卧房内,已接连六个晌午准时传出鬼蛾的哀鸣与哭求。
“你这样…几时才能刺完?”木青儿微皱着眉,语气倒不似以往那般冷漠。
“师傅头回给我刺,用了小半年。之后‘补色’就快得多了。”衫绸半掩,露出一侧肩背的鬼蛾伏在软榻之上,娇喘着应声。
“还是绑上吧。”木青儿轻叹道。
“别……”鬼蛾闻言大惊,身子立时朝软榻里侧蹭去,仿佛这样便能逃掉一般。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鬼蛾缓缓回头,满眼哀怜地望向木青儿:“青儿姐,你生气了?”她生平最怕三件事,一个是饿,一个是痛,再就是怕木青儿不喜欢她。
“没有。只是担心…慢了反而刺不好。”也无怪木青儿心忧,这几日的节奏与她“练习”时相较,实是天壤之别。
于“作画”和“刺青”二事,木青儿的天赋令人咋舌,学艺不足两年,便已遥遥甩脱“下了数十载苦功”的鬼蛾。
半年之前,在得到师傅“粟宓什”的认可后,木青儿开始用活人练功。不过她可没有兴趣坐在师傅的刺青小店中,去苦等那一年也未必能有三、五个的客人。于是“刑律司”监房中的“死囚”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被人蒙上双眼,送入“夜宫刑院”。
按照“粟宓什”的估计,这通体一幅的“暗域荆蝰”即便是由他亲刺,即便鬼蛾不哭不闹,至少也要小半月才能完成。而木青儿只需七日,她似乎比常人更容易做到“长久地保持专注”。这与“蝗境”无关,纯是心性所致。
那些无辜成为“肉桩”的死囚,也没人问过他们是何感想。按律原当枭首、腰斩、车裂的,受尽“千针万刺”之苦后,皆在木青儿素手轻拂之下,得保全尸。
用死囚练习,另有一则缘故。师傅说:“暗域荆蝰”只属小蛾一人。还说相同的图景,不该浮现在两个地方。木青儿不明所以,却深以为然。死囚过不多时便成枯骨,要是用“客人”练习,就没办法刺她想刺的这幅。
“要不…将我打晕了吧。”鬼蛾带着哭腔怯声道。
“算了,慢慢来。”木青儿无奈一叹,用棉巾拭去了背上的细小血珠。“师傅能适应你,我该也行。”
“老远就听见你鬼叫。你这么怕疼的人,怎会迷上这个?”叶玄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当口回了“青院”。
“少主,你怎来了?”鬼蛾微微偏头,语带不满,显是怨他回得早了,扰了自己与木青儿独处。对于自己衣不蔽体的春光半透,却是浑不在意。
叶玄走到榻边,随手拿起木盘上的瓷杯,饮尽了杯中冷茶,也懒得去分辨那是谁的杯子:“听你这口吻,是想鸠占鹊巢了?”
灾变以来,叶玄待在“城主府”的时长远远多过“夜宫”,彻夜不归也是寻常。倒是木青儿,自“枯荣城”易主后,潜心“刺青”与“练剑”,再未入过“城主府”一步。风调雨顺、秩序井然的年月,木青儿在文吏辅佐下代行城主之事倒不为难。
如今乱局,叶玄自是不忍心、也不放心,用那些将自己与“薛让”都迫得狼狈不堪的烂事去折磨木青儿。好在“莫问塔”那边已经无事,“城主府”大事小情,都可让残影分忧。
当然,让残影分忧的代价就是,事情可能会脱离叶玄的掌控。“莫问塔”是如此;取“罗摩遗产”时,身后默默尾随的佣兵是如此;枯荣城中“七蝗汇聚、四蝗相残”亦是如此。甚至连那场“蝗战”的胜败,也难说不是她这枚“看似轻盈的小小弹珠”最终左右了天平的倾斜。
“哼…你不在时,也没许我留宿啊。”鬼蛾怯生生幽怨道,声音微弱得如蚊蝇一般。然而叶玄既能听见,离她更近的木青儿当然也听见了。
“住偏房,不算留宿?想睡我床上不成?”木青儿心中这般想着,嘴上懒得说话,只重重一巴掌抽在她臀上。原是小惩之意,怎料鬼蛾却被这略显亲昵的举动惹得满面绯红。
最近几日,见叶玄少归,鬼蛾便总是借口“针刺处疼痛难忍”,赖在“青院”不走。木青儿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愿计较,就由着她在偏房住下。只是“青院”中一贯不许婢仆留宿,就连日常洒扫也多趁她不在时。
且“夜宫”向来不待外客,木青儿更没有什么能与她“促膝夜话”的好姐妹,因而“青院”内除了木青儿所住的卧房之外,其余房间…根本没床。
饶是如此,鬼蛾宁愿睡在地上,也想夜晚挨着木青儿近些。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叫人搬床入院,怕如此就连“偏房的地铺”也睡不得了。
“现下我在了,更不许你留宿。赶紧滚吧。”叶玄口中凶着,却难掩面上笑意。近段时日,叶玄的情绪很差,越来越差。这时见到青儿才略感安心;见到小蛾,才稍觉轻快。
此情此景,鬼蛾也不愿赖在此处。她喜欢和叶玄一起,更喜欢和木青儿一起,却不太习惯与二人同时待在一起。当着青儿,她不敢嚣张;当着叶玄,又不便羞怯。
鬼蛾小心翼翼地敛起衣襟,生怕触痛了背上红肿,旋即缓缓起身,规矩地告了一声“青儿姐,我退了。”又恐木青儿责怪,才勉强对着叶玄欠了欠身。随后依依不舍出了卧房。
“昨夜没睡吗?”望着叶玄眼中泛起的红丝,木青儿轻声关切道。
“眯了半个时辰,算睡了吧。”木青儿面前,叶玄没有故作轻松,一脸疲惫地躺在了鬼蛾方才趴伏处,将头枕在木青儿双腿之上。
“‘外城’越来越乱,虽还没到吃人的地步,可杀人、抢人的案卷一日多过一日。‘城外’流民随来随死、随死随来,总数虽已渐少,却不知何时才能死净。更麻烦的是,天气渐热,尸臭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难保没有瘟疫呀。”
“嗯。”木青儿双手抵在他两侧太阳穴上轻轻按揉,修长的手指不时抚过额间,试着熨平他微蹙的眉心。面对叶玄的诉苦,她没有出言安慰,更没有出谋划策,就只安坐榻沿,静默相陪。
对于叶玄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她在,便是擎天定海。
…………
“青玄书院”一间中等大小的讲堂内,“苗甫”刚刚做完今日的讲学,正与围坐的学子们闲谈。
曾是“泰然城”说书人的“苗甫”,如今已是“青玄书院”中一位人望颇高、非议颇多的“学师”。初登讲堂时,他独辟蹊径的史学见解便在书院内引发了风波。称其“振聋发聩”者众,指其“哗众取宠”者亦不在少数。直至今日,书院内的学师、学子们仍隐隐分做两派,其间泾渭,便是“苗甫”的“地缘史学”。
不过此时的“苗甫”并没有在谈论他的学问。真真正正是在与这些早已相熟的学子们“闲谈”。正如那时在“泰然城”的茶馆中与茶客们闲谈无异:
“当今这世道啊,靠读书,已读不出什么功名、权柄。却不承想,我一个教书匠,靠着‘说书’竟‘说’出了一家七口的性命。要是一直留在‘泰然城’中,我那两个还没长大的女儿,就算我自己不舍得吃,只怕也早就入了流民肚腹。
所以说呀,我一直告诫家中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包括那两个…长大后多半也不会如何漂亮的女儿:不管什么世道、什么年景;不管文人当道,还是武人当道;也不管是‘中原’说了算,还是‘草原’说了算,多读书,总是不会错的。”
觉察到场间气氛有些凝重,苗甫回过神后,摆手笑道:“哈哈,与你们说这些作甚。”
“苗师所言甚是。王朝兴替,不过万载荣枯;武道高手,更如零落孤峰。唯有文脉不朽,可与日月同辉!”一个“身穿白衣,腰悬墨玉”的学子,昂首傲然附和。
“梁璟虞,你激动个屁。苗师哪有这个意思?”说话的学子身形高大,只是坐着,也比身边众人高出半头。那是“陆烬”的幼子“陆铭”。
众人哄笑间,“梁璟虞”满脸通红地瞪着“陆铭”,怒不敢言。“陆铭”入书院不过两年,算是新人,在一众学子当中地位却是颇高。更有不少女学子对其青眼有加。
“青玄书院”不同于“夕霞派”,学子男女皆有。学师授课时,学子们就如今日这般混坐在一起。北地之人于“男女大防”远不如南人看重。更有不少学子坦言,到此求学,就是想寻个良配。
过去几年,“青玄书院”冒出两名“新师”,抢尽了一众学阀的风头。其中一位自然是残影从“泰然城”请来的“苗甫”,另一位非议更盛的,则是凭借先人遗赠,一手搅动江湖的“陆烬”。
如果说“苗甫”入“青玄书院”讲学乃是心之所向;那“陆烬”来此讲学,则更多是想借“学师”美誉冲淡“罗摩余孽”的凶名。
宝藏搬回“枯荣城”后,“陆家”分得的金砖约有两百万两之巨。如此一来,“陆烬父子”的身份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了。现下他只希望人们将他看做一个“富可敌国、人畜无害”的“学师”。
论及学养,“陆烬”可算得博闻强记、博古通今,但他不会如“苗甫”那般,呕心沥血去钻研某一门学问。然而整个书院,没有一个人不愿听“陆烬”讲学,无论喜欢他的,还是厌恶他的。毕竟他知晓太多的“秘辛”。
与叶玄不同,“陆烬”回城后只将半数金砖存入了“通汇钱庄”,另外一半则匀数放在“日升、宝商、开源”三个北地钱庄之内。如今半数身家眼看便要付之一炬,也不见他如何焦急。
先祖连“江山”都可得而复失,一百万两黄金,实在算不上沉重。更何况,即便那“三大钱庄”的存银一文都要不回,只要抛开新、旧两位城主不算,他“陆家”也仍是“枯荣城”无可争议的首富。
“陆烬”虽无复国之野望,满心“制衡术”却是家学渊源。现如今,“陆家”同时是“莫问佣兵团、长风镖局、霄云镖局”在城内最大的雇主。除一直守在身边的次子“陆醒”之外,早年被他遣散的两子一女亦先后回到身边。而今整日在“青玄书院”拈花惹草的幼子“陆铭”,便是最早归家的一个。
随着“枯荣城”易主,“陆烬”与“薛让”二人也由“眉来眼去”变为“过从甚密”,如今已有“沆瀣一气”之势。
正是“陆家”带头将“三大钱庄”的银票卖给“薛让”,引得踌躇、摇摆之民下定决心。私下里薛、陆二人有何勾兑,其余各家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陆家”俨然已凭着家主“陆烬”的长袖善舞,坐实了先祖的遗赠。短短几年工夫,便将那座“金山”消化成了“战力”与“权势”。
“内城”之中,当然也有不肯将银票卖给“薛让”的硬茬子。“霄云镖局”总镖头“山均”便是一个。他仔仔细细掂过自己的分量,只要“苍城”不破,每张“百两银票”他至少有把握能要回“十五两”。运气好的话,“二十两”也难说。可那是以后的事,今时今日,他只好硬着头皮忤逆独子“山魁”的旨意,战战兢兢断了“云山盟”的供奉。
对于那个勾去了爱子魂魄的“云二小姐”,山均并不如何反感。他唯一担心的是“万一这女子学她娘亲一般,不许夫家纳妾可怎么办?”山均十岁练气,五十余岁方才“入门”,其后再不能育,膝下唯此一子。而那云洛与自己一样,是个早已不能生育的武人。山均虽有兄弟子侄,可自己这一脉香火…总不能就这么断了。
更麻烦处在于,那云洛练气习武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还是个与自己一般,品阶修至“旱境”的强人。但凡“军队”长在了身上,再温润的男子也难免生出棱角,再温柔的女子也难免藏些厉煞。这个小儿媳,只怕不是什么“家规家法”能约束得了的。日后自己这做父亲的,岂不要眼睁睁瞧着儿子看人脸色、给人欺负?
就这还嫌不够。那百多年如一日,像祖宗般供着的傻儿子,前些时候还逼着自己将压箱底的“大开碑手”传给了云洛。山均有些后悔,现下不光是没过门,连亲都还没定,这聘礼给的……是不是太重了些,也太草率了些?
如果说“山家”有本难念的经,“云府”内的气氛可算得黑云压城,让人想透出半口气也难。
云家长女“云溱”,未嫁先守寡,闺房内竟摆着“吴禄”的牌位。此事现已是个满城尽知的笑话。初时云母怒不可遏,戒尺都打断了数根。终有一次云溱吃痛不住,以额撞桌,求死明志,才迫得云母不敢相逼。
所谓不敢相逼,也只是不去拆那桌上的牌位,不去撕她身上的丧服。“你要嫁那畜生,除非我死!”自打那日,云母丢下半截戒尺,恨恨甩下一语后……一墙之隔的母女二人,再也不相往来。“云大”劝过几次便置之不理,懒得再去两头讨好、两头挨骂。似乎他对“云溱”这个长女并不如何关切,至少远不如对“云洛”那般。
城内倒是有许多女子,尤其是“青玄书院”的“女学子”,对这位离经叛道、敢爱敢恨的“云大小姐”十分倾慕,以至云府正门,不时便有人丢下“素花、祭纸”等物,以为声援。胆子大些的,更会在“祭纸”上留下姓名,不怕云府告状,也不怕家中责罚。哪个“女学子”要是因此被打肿了手心,次日到了书院,反倒可以好生吹嘘一番。
而书院一众“男学子”们,每每提及那“苍城”的“吴禄”,可谓切齿痛恨。这畜生祸害自家嫂嫂也就罢了,更害得他们再没机会与“云溱小姐”同坐一室。若非打不过,定要狠狠揍他不可!
云溱、云洛,原都是青玄书院“不挂名”的学子。不挂名,绝非不入流的意思。而是代表其“地位超然,没有课业;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只有门第极高,亦或自身名头、本领极大的学子,才有资格“不挂名”。二女的父亲“云大”作为青玄书院“不挂牌”的学师,亦是相同的道理。
“云大”自“西域”回到“枯荣城”后,便隐于家中,深居简出。再不去“忘月楼”寻欢,再不到“书院”讲学,再不替人诊病,甚至连他自己医馆中那些亲传弟子,也难见师傅一面。云洛总觉得,爹爹心中藏了极沉重的东西。可问他时,他每次都说“不清楚,还不清楚。”
…………
落日残辉透过半掩的窗格,温存着一张绝美的面庞。
寒星座在妆台前,轻柔梳理着自己丝毫未乱的长发,双颊晕红渐淡,眉眼脉脉含情。从没有人见过她此刻的样子,包括木青儿。
身后床沿上,放着一册淡青色封皮的《竹亭雨》,那是“浅草生”所着的“言情话本”。寒星读过他写的每一个故事,算上《竹亭雨》在内,共有一十三卷。每一卷,至少都读过不下百遍,如果不是数百的话。她没有残影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但这些故事她定能默背下来。
“浅草生”写的话本,不算太受欢迎。他的新作,通常能勉强挤入各个“书局”货架的角落,而早先那些,已渐渐寻不到了。对寒星来说,藏在自己床屉中那些绝版的珍本,是比“寒剑-裁决”还要宝贵的东西。
幼时的遭遇,让“肌肤相触、耳鬓厮磨”成为寒星最最厌恶的事情。而“浅草生”的故事,一向“只谈风月,不沾云雨。”
一十三卷话本,不论悲喜、浓淡,从来不曾有任何一个桥段,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令她生出过“作呕”的感觉。
“浅草生”当然是化名。寒星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他是男子还是女子。如果她肯付钱,哪怕只是开口要求,“莫问塔”多半能帮她找到这位笔者。但她不想这样。
“你不要男人,也不要女人。却是整日打扮给谁看呢?”很多年前,残影曾当着寒星的面,这样刻薄地挖苦。那时她没理会,是鬼蛾帮她说话:“你懂个屁!这叫‘为悦己容’。”
只有寒星自己清楚,她每日花大半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梳妆,是为得什么;哪怕独自在卧房中用膳、沐浴、安睡时也从无不雅之态,是为得什么。她幻想中的那个人,始终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近段时日,寒星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后悔不曾请残影帮忙寻他。现下这光景,自是想寻也寻不到了。他活着吗?哪怕是“她”也好,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