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昨日红颜美少年

在临江城最东面,有一座玲珑雅致的别院。

别院依傍着胭脂湖,以“小”见称。园中槐影当庭,溪流回旋,假山披拂着藤蔓,影影绰绰间,恍如置身蓬莱仙境,颇有山野逸趣,故名“小蓬莱”。

这“小蓬莱”的主人,正是月前豪掷十万金铢、拍下优昙婆罗的张员外。

张员外大名张岱钟,这位琼州来的富商如今正没精打采地侧卧在“小南屏”斋,几名年轻丫鬟恭敬地伺候着他。

“香淡了。莺儿,你去添。”

一名丫鬟应了。张员外的卧榻正对面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是一盏小巧的香炉。熏炉铜胎掐丝珐琅,青白色的烟雾婷婷袅袅地自镂金的炉盖升起。

莺儿将香侍好。她轻轻地用银筷拨了拨香粉,那美妙的芬芳便在“小南屏”里满室氤氲。香气婉转飘忽,使闻者心醉神迷。

炉里熏的香,正是优昙婆罗。

张岱钟满意地坐起,丫鬟连忙在老爷背后垫上软靠。

他方才面有倦色,如今香气一蒸,那年过花甲的皱纹脸竟渐渐变得红润、有活气。再过片刻,张员外那双浑浊的老眼竟神采奕奕起来。

一名红裳美人正殷勤地给他捶腿:“老爷,自从用了这优昙婆罗,您的精神头儿越发足了呢。”

一旁的几位美人也都笑着应和。huci.org 极品小说网

这些姑娘都很年轻,是别院这几日新进的姨太太。姨太太们相视一笑,不知想起什么,粉面微红,娇羞地别开眼去。

上了年纪的人最爱听这些恭维话,张岱钟也不例外。“岱钟”正是五岳之首的雅称。张员外借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山之名,自然盼着老当益壮,龙精虎猛。

他很受用地点点头,对其中一位雪青色绸衫的新夫人道:“云惜,你跳支舞吧。”

懒洋洋的琵琶声中,美人莲步轻移,摇臂起舞。罗袂随乐音翻涌,像春溪的雪浪。

张岱钟眯起眼,盯着云惜的舞姿瞧。美人矫若游龙,青春年少,有如三月的杨柳枝,而他已年过花甲,夕阳垂暮了。

张岱钟眼皮一眨,边上的丫鬟心领神会,为他奉上参片茶。老员外呷一口茶,乐声越变越疾,美人的舞姿也越快。

点串翻、斜探海,女子周身的环佩随着急变的舞姿叮当作响,衬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雨打芭蕉,风雷阵阵。

妙龄女子如一只翩飞的燕子,生气勃勃。张岱钟看得眼底精光毕现,一股难言的豪气从胸臆直涌上头,他直起身,将参茶递给丫鬟,颤声道:“取我刀来。”

优昙婆罗的香雾在“小南屏”里升腾,刀很快送到老人手中。那是一柄红布鬼头刀,很有些年头了,刀锋却依旧擦得雪亮。

刀很沉,冰凉地贴着老员外的膝盖骨。他抚摸着刀身,感慨道:“想当年,我押红货过苗岭十万大山,半途遭遇山匪,也敢徒手与贼寇相搏。那帮草寇占了武器之利,结果呢哈,还不是将这刀和命都留了下来。”

一众丫鬟和姨太纷纷夸赞老爷胆魄过人,宝刀不老。

张员外往常迈不动步子,此番从琼州来临江,马车颠簸三百里路,这在年轻时不足挂齿,如今却着实让他虚亏半月有余。

可自从拿下这优昙婆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若说十万金铢便能买来青春年少,以张岱钟的身家,这桩买卖太过划算。

“莺儿,将窗户都关上。外头风大,屋子里的香都吹跑了。”

窗户一阖上,“小南屏”里的篆烟倏忽拔高,如流云淡霭,悠然飘拂。

都说这贵霜国宝能教人心想事成,如今看来,折柳会上那红衣女子倒也不算诓他。

张岱钟志得意满,点了云惜伴舞,亲自击刃作歌,歌声慷慨激昂,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感。

“小南屏”里有一面价值万金的的玉面屏风隔断。屏风由整块安南翡翠切成,玉面带着绯红墨绿的沁色,巧妙地勾出一幅秋山晚翠图。

晚翠图中,美人如玉,宝刀未老。张员外恍如回到盛年,意气奋发,好不快哉。

歌舞罢,张岱钟神清气爽,吩咐几个丫鬟:“许久没摸骨牌了。今日高兴,夫人们陪老夫玩几把。”

他口中的“骨牌”规则复杂多变,不靠赌性,全看行牌者运筹谋划的本事。谁能将牌面算得明明白白,走一步,看十步,那便能成最后的赢家。

张岱钟端坐在八仙椅上,无需丫鬟服侍,脊背挺得笔直。云惜舞娘出身,不会牌戏,她低眉顺眼地发完牌,安静地在边上看。

这牌戏又称“小商海”,是生意人闲暇时候常爱玩的。

牌戏四人成局,小小一百零八张指节长的象牙牌,恰似商场博弈。一时间屋内寂寂无声,香雾蒸腾间,只闻骨牌磕在八仙桌上的轻响。

张岱钟耳清目明,精神矍铄。十三夫人刚才出了一张“六飞花”,他手里握着副好牌,却不急着接,游刃有余地喂了牌。

十三喜出望外,娇声笑道:“谢老爷怜爱。奴家却之不恭了。”

在十四和十七夫人艳羡的眼光中,十三夫人笑吟吟地打了张“九重阳”,连了五副牌面。张岱钟抚须长笑,将一枚金锞子输给夫人。

“小十三,且看好了。”

老员外话音刚落,漫不经心地从手里取出一张“倒北海”。十三夫人目瞪口呆,这牌一出,方才自己的五连牌便得翻倍输给老爷。

“生意人切忌鼠目寸光,被眼前的蝇头小利骗了去。这倒北海只有一张,老夫方才一改牌风,抛了点好处,你倒是急急忙忙就咬了钩。”

十三夫人眼巴巴地望着老爷,泫然欲泣。十四和十七对视一眼,掩面窃笑。张岱钟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

“倒北海未出,又不在你手里。若出牌前仔细思量一番,也不至于打这样的蠢牌。”

十三只好乖乖地听了老爷的训。她才输了钱,不大高兴,刚要下牌,却听外间笃笃叩了三声门。

“进。”

来人是别院的管事。他先汇报了几日来张氏生意上的进项,张岱钟听完,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末了,他问道:

“我那几个兔崽子呢,还在整日瞎扑腾?”

“少爷们……大都还在琼州。这段时间忙着照看铺子,三少去上京城了。”

“照看铺子?也不瞧瞧自己学的什么样,也敢在这种要紧事上胡乱帮倒忙。好在老夫未死,我张氏的基业尚能多运转几日我看他们一个个巴不得我早早地进了棺材,好将这棵大树瓜分干净呢!”

管事的冷汗涔涔,不敢答话。好容易等老爷又连着赢了几回牌,他才战战兢兢道:

“方才府外有人敲门,是……鼎泰号临江当铺的庞老板。”

张氏别院“小蓬莱”连日闭门谢客,庞老板同样被拒之门外,只好托管事的给张员外送来样东西。

张岱钟对他那几个废柴儿子见怪不怪了。适才算得一副好牌面,他心情还算不错,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庞老板交待,这是鼎泰号想与您续香的定单。”

“续香?什么香,读来听听。”

“续优昙婆罗。鼎泰号日前从隐秘渠道新购进了一批香木,若张老板有意签字续香,鼎泰号将以折扣价,将优昙婆罗奉上。折扣多少,依您续期而定这单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张岱钟搓着骨牌的手一顿。这几日虽说尝到了优昙婆罗的好处,但他正春风得意间,忽然转了主意。老员外不屑地嗤笑:

“不签。十万金铢买他鼎泰号一寸优昙婆罗,我张氏家大业大,老夫只不过给他个面子。”

他慢悠悠地将手里的牌打出去。对面的美人花容失色,显然又输了牌。张岱钟满意地喝了口茶:

“庞老板这单子什么意思?还想把我张家当摇钱树不成。呵,所谓贵霜国宝,说到底,也不过玩物罢了,算什么仙丹灵药。”言罢,转身吩咐那管事,“你替我告他,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管事点头应了。庞老板此时尚未走远,他匆忙追出门去,忘了将“小南屏”的隔扇门关上。

张岱钟今日手气格外好,对面那些姨太太一个个哭丧着脸,绣包里的金玉呼啦啦滚进老爷手里。

这些小钱,张员外自然不稀罕。他虽将鼎泰号的人打发走了,到底心里有些膈应。

想他张岱钟年轻时走南闯北,打拼家业,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

二十出头,他亲自押红货过南疆十万大山,徒手与草寇相搏的时候,鼎泰号的这帮年轻后生恐怕尚在在娘胎里。如今老来,难不成还得靠一件虚无缥缈的外物?

张岱钟冷哼一声,吩咐丫鬟:“把优昙婆罗撤了,收起来,别放在小南屏。”

侍女依言,香雾很快在屋内淡去。张岱钟用了眨了下眼,眼前糊涂一片,他皱起眉,抖着手出了牌。

“呀,老爷,奴赢了!”

老员外定睛一看,方才自己果然将一副好牌打得稀烂。他不服气,一连下了几手,全都又臭又烂,脑子混沌一片,只依稀瞧见对面坐着的三位新夫人赢了牌,笑逐颜开。

一阵风吹来,“小南屏”里的香雾倏然消散。芳踪无迹可寻,张员外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凸起,怒骂道:

“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把窗户打开了!”

他手里的一把象牙牌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抖抖索索着,像老瞎子一样四处摸索:“香呢?香,香!”

几名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可优昙婆罗已撤下,手边的香品只留了“燕归春”,侍女莺儿手忙脚乱地把这香熏起。

她胆战心惊地回身去看,原以为老爷就此满意,岂料张员外印堂发乌,手脚痉挛,像被捉上岸的鱼一样胡乱扑腾。

打牌看牌的姨太太们纷纷惊得花容失色:“快,快取优昙婆罗!”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老爷扶去榻上。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优昙婆罗的香篆终于重新燃上。熟悉的浓烈香气刹那间腾起,青白色的烟霭在炉上飘忽,幻化出古老而诡秘的纹样。

像是涸辙之鱼终于等到甘霖初降,张岱钟大口地喘息,嗓子眼里“嗬嗬”嘶吼了几声,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平定下来。

老员外颓然靠在软榻里,一旁的姨太太忙着给他锤腿顺气儿。

许久之后,张岱钟吃力地从榻上爬起,嘶声道:

“单子呢……单子。拿来,我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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