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灯还未熄。
“娘娘,陛下和德妃娘娘来了。”红萍快步走进了宫门,低着头,小声开口:“已在宫门外了。”
陆氏一怔:“陛下和德妃?他们过来做什么……啧……那个梅雪!她跑出去了吗?”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皇帝大步走进了未央宫内。
宫殿里散溢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甜腻的熏香气息混合在了一起,刺激得人一阵头晕目眩。
德妃忍不住拿了丝帕捂了捂口鼻。
“秦王妃呢!”皇帝环顾四周,并未见到叶明玉的身影,但这血腥气却不可能作伪,方才一定有人在这里动过私刑:“你疯了吗!秦王刚刚离开都城,你就把秦王妃带进宫里!你让秦王的脸面往哪儿搁!”
皇后并不为德妃和皇帝的到来而感到惶恐,她甚至没有一丝心虚:“陛下,德妃,你们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最近又起了风,莫要染上了风寒。”
皇帝气道:“朕再问你最后一遍,秦王妃呢?”
皇后看着皇帝,娇笑了一声:“陛下这么着急做什么!臣妾只不过是给秦王妃做做规矩……陛下恐怕还不知道秦王妃都做了些什么吧?臣妾啊,是在挽回天家的脸面呢。”
皇帝不愿再和她啰嗦,转头看向了福宝:“叫人去搜。”
皇后这才有些着急:“陛下大半夜的,找禁军来搜未央宫,臣妾以后如何见人?秦王妃这么一个大活人,臣妾还能把他藏起来不成?就在八宝斋对面,臣妾叫他多跪一会儿就是了,陛下怕什么?”
梅雪也顾不上礼节,从门口跳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就往八宝斋跑。
八宝斋是未央宫里的一处偏殿,平时没什么人来往,是个非常清冷的小院。
一路跑到了拱门门口,梅雪才瞧见跪在院子正中央的叶明玉。
那是一道寂寥的背影,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跪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叶明玉本就不是个健壮的人,单薄的脊背被都城凛冽的冬风吹得瑟瑟发抖,看上去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一头乌黑长发完全散开,凌乱地披散在身后。
“叶大人!”
梅雪已经习惯这样称呼叶明玉了,她冲进院子里,伸手去搂叶明玉,一入怀,便发现自己沾了一身的粘腻。
叶明玉的嘴唇干裂,脸色不正常地发白,额头和脸颊上满是冷汗,颈项不知是被什么剐蹭了,沁出了几道血痕,已经被过低的温度凝结了起来,他的眼神涣散得厉害,似乎只靠一口气撑着,这才没有倒下。
但梅雪沾上的却不只是冷汗,叶明玉的中衣单薄,被梅雪一楼,立刻就被血水泅湿了,沁出了雪衣下翻红的血肉来。
叶明玉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没事了……别怕。”
梅雪哭得撕心裂肺,她一直在徐云瑞的身边伺候,哪怕是郡主变成了王爷,郡马变成了王妃,她也一直没有离开后院,徐云瑞对叶明玉到底有多疼惜,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往日里就连一口茶水,徐云瑞都怕烫了冷了,府上九月就开始烧炭熏得小院里的水仙花儿都开了……平时的坚果零嘴,徐云瑞一个个细细挑好了,才送到叶明玉面前。
她都不敢去想,若是叫徐云瑞知道了叶明玉如今受得这些苦,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芸仙和红珺也匆匆赶来,和梅雪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叶明玉扶了起来。
要走的时候,皇后却是不允。
“德妃,你今日逾矩了。”也不管皇帝还在场,皇后先向德妃发难:“落钥之后,后妃不得私自走动,你是怎么从蒹葭宫里出来的?陛下今日该是宿在彩云宫的,你蒹葭宫的人直接跑去彩云宫找人,以后这后宫里,还有规矩吗!”
德妃一脸平静:“皇后娘娘,做规矩,也要讲适度……秦王早上离开都城,您中午就去秦王府拿人……试问,如此这般,以后哪个将士敢把家眷留在都城?芸仙,带秦王妃去蒹葭宫,请太医来为他诊治!”
皇后笑道:“我看谁敢!”
德妃瞥了她一眼。
皇后接着道:“德妃,你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不论如何,你根本不知道秦王妃做了些什么!我请他进宫,当然不只是为了做规矩……他……他和他们叶家所做之事,不说是人头落地,就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皇帝挑了挑眉毛。
德妃心下一紧。
陆氏并不是一个蠢人,因此在来未央宫的路上,德妃无数次地在想,陆氏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对待秦王妃?这根本没有道理!秦王只是例行巡查,三天即返,秦王妃受了的苦,秦王最后都会找回来,可观陆氏的行为,称得上是有恃无恐。
她看了一眼梅雪——
却讶然发现,梅雪也一脸茫然。
德妃无端生出了几分紧张来。
若是叶明玉,或者叶家,真的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秦王不知道,梅雪自然也不知道,她如今贸然出手,一定会落下话柄……尤其是皇帝那儿,皇帝大半夜被吵醒,是她撺掇着来未央宫的……皇帝……
德妃又扫了一眼皇帝。
却见皇帝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德妃迟疑了一下,这才开口道:“不论叶家和秦王妃做了什么!都不是动私刑的借口!若是秦王妃和叶家真的有罪,宗亲之过,也该是在宗人府内会审……何时轮得到皇后娘娘先做决策?若是娘娘弄错了,又当如何?”
皇后冷哼了一声:“本宫是皇后,内命妇的事情,都在本宫的管辖之下,本宫一没有叫人去查抄云州叶家,二没有找人包围秦王府……不过是请秦王妃进宫喝杯茶,顺便问几句话,做一做规矩,怎么德妃娘娘就要给本宫扣这么大的帽子呢?”
“好了。”皇帝沉声开口:“先把秦王妃带去乾清殿,找太医看一看……真有什么事情,等秦王回来,再说不迟!”
福宝领命,带着两个小太监去扶叶明玉。
皇帝说带去乾清殿,意思就是他要保下叶明玉了。
陆氏却一个抽身,挡在了福宝面前。
福宝一愣。
陆氏看向了皇帝,笑容中带着些嘲讽:“陛下怎么都不问问秦王妃做了什么?就要把人带走?陛下也觉得是臣妾做错了吗?”
皇帝皱着眉头,他摸了摸手上的扳指:“不论秦王妃做了什么,结果都不会是你想看到的。”
德妃挑了挑眉毛,心下略有计较。
皇后却还没听出味儿来,仍是拦着福宝不让他去带人:“陛下怎么知道,结果不是臣妾想看到的?臣妾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肃清皇室后院,为我大庆皇嗣正名,不然,人人都像是秦王妃这般罔顾礼法,宗亲可不都成了别人的笑话!”
陆氏只当皇帝是在敲打她,就算叶知玉落马,太常寺卿也轮不到陆家人来当。
可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她是彻彻底底地得罪了徐云瑞,若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老国公定然是要恼了的。
梅雪扶着叶明玉,只觉得叶明玉越发支撑不住了。
他身上的中衣当是罚跪之前刚换上的,如今已完全被鲜血浸透,人手按上去,便能沁出一掌的血;扶着他的是两个坤泽姑娘,叶明玉原先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身上实在脱力,几乎又要跌坐下去;就连呼吸也越发重了,粗粗地喘着气,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嚅嗫着嘴唇却发不出声来。
梅雪急得又要掉眼泪,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大着胆子开口道:“陛下!陛下……王妃,王妃他实在撑不住了……求求您了,看在王爷的份上,先让太医给他看看吧!”
皇后怒道:“贱婢!这里安有你说话的份儿!”
梅雪顾不上其他,若是叶明玉真的死在未央宫里了,徐云瑞回来也不知会疯成什么样!她担着叶明玉的肩膀不能下跪,只能哽咽道:“秦王妃是秦王府里的人,就算再有什么错处,公主殿下作为婆婆,不能罚么!秦王殿下是一府主人,也做不得数么!”
“本宫看你是没听清楚!”皇后气极反笑:“他是犯了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可不是后院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梅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水泡,几乎睁也睁不开。
皇帝皱紧了眉头:“先让太医给他看……朕说了,有什么罪,等瑞瑞回来了,再论不迟。”
方才陆氏已经挡了福宝一次,这会儿却是不敢再拦第二次了。
皇帝大权在握,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连老安国公都避其锋芒,已经躲在安国公府不问朝政多年,亲爹尚且如此,陆氏当然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龙颜,只好忍下了满腔恶意,阴阳怪气地答道:“是,陛下思量周到……等秦王回来,正好也请宗亲们一起,评评理。”
皇帝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又开口道:“随你……朕说了,不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是你想要看到的。”
德妃又看了皇帝一眼。
但陆氏如今满脑子都是叶明玉的那份婚书,哪还能听进去皇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