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一些往事

未央宫中很是昏暗。

宫门虚掩着,四周的窗格都被轻柔的纱帘遮挡住了,明媚的阳光也同样被阻隔在了屋外,只有细碎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地落到地上,随着时间缓慢地拂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红萍的声音十分轻细,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悲伤:“娘娘,您再喝一点汤吧?这老参是内务府特意拨来的,能补元气……”

似乎有个更加细弱的声音回答了什么。

红萍忍不住低低啜泣了两声,这才又开口:“总这样怎么行呢!人总是要吃东西才能有力气啊……”

皇帝站在宫门口,静静地看着宫中的景象。

皇后病重,未央宫中人人自危,都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感到迷茫,到处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就连皇帝来了,也都只是木然地行礼,跪到了地上。

往日是由红萍通报的,可如今红萍的心思都在皇后身上,对于皇帝的到来竟是完全不觉。

皇帝轻轻呼了口气,抬腿跨过了未央宫的门槛。

红萍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才发现竟是皇帝,她匆忙放下了手里的瓷碗,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干巴巴地行礼道:“陛下……参见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都下去吧,朕和皇后说几句话。”

红萍的眼眶通红,有些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后。

皇帝也不出声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红萍还是咬了咬牙,同皇帝行了个礼,走出了房门;福宝跟在她的身后,顺势掩上了那两扇精致的木门。

“你来做什么?”陆佳汐的声音恍惚得厉害,她躺在床上,微微偏过了头看向了皇帝:“来看我的笑话?”

她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皮肉松垮地挂在骨头上,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眼眶发黑,一双眼珠子就像是要掉出来一般,但眼神却很迷蒙,像是看不清楚东西;嘴唇发白、身材消瘦,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和手,就像是被截断的枯木,散发着浓重的暮气。

“哼……”皇帝轻哼了一声,他坐到了床边,从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块干巾,浸了水,拧干,托起了皇后的手臂仔细擦拭起来:“以往倒是都很懂规矩,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

陆佳汐也并不挣扎,她也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苦笑了一声:“你我本就像是仇敌,何必惺惺作态?”

红萍忠心耿耿,把陆佳汐照顾得很好,即便是如今这副模样,陆佳汐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异味暗疮,皇帝只是替她沾了沾水,能叫她好受些。

“朕的确不喜欢你,”皇帝放下了手巾,随意搭在了盆沿上:“但也算不上仇敌……若硬是要说,那朕与你父亲倒的确是……但这是朕与他之间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陆佳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是么?是这样……”

她显然是不相信,也有可能是累极了,也不管皇帝还在旁边,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永明十五年,你与当时的镇北大将军的嫡次子李卓勤定亲。”

陆佳汐嗤笑了一声:“这个时候了,陛下难不成还要与臣妾翻旧账么?”

皇帝并不理她,只是接着说道:“永明十七年,大寒,羌国犯我大庆北域,镇北大将军府领命出征……李卓勤战死沙场……卫国公府被查处里通外敌,但又因疑点颇多,只是惩戒了一批族人,卫国公府得以保全。”

陆佳汐睁开了眼睛,她看上去在笑,眼神却总透露着一股悲哀:“这都是命……挺好,他若不死,我哪有机会,母仪天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错,他若是不死,你当然是没有机会的。”

陆佳汐是个聪明人,若是放在从前,她一定是能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的,但眼下她的脑子糊涂得厉害,还当皇帝只是在嘲讽自己:“是啊……陛下说起来也挺惨,竟是找了个有过婚约的坤泽……当您的皇后。”

徐云瑞从皇帝这儿继承到最多的东西,就是那一份心气。

皇帝的心气极高,即便是在他还未登基的时候,也从未真的惧怕过安国公府。

遑论是现在,皇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是被不痛不痒地嘲讽两句,对皇帝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现在想想,也是奇怪。”皇帝并不接陆佳汐的话,只是自顾自说道:“在当时,你与李卓勤定亲,可见安国公府与镇北大将军府的关系应当不差,怎么现在……反倒是成了生死仇敌一般呢?”

镇北大将军府在徐云瑞的身份显露前,是铁杆的大皇子党。

这一点陆佳汐也一直觉得非常奇怪,徐永旭的确和镇北大将军府有些亲缘关系,但说白了,在都城里的豪门勋贵,谁家和谁家没点沾亲带故的?镇北大将军府缘何会这样旗帜鲜明地支持徐永旭,都城中暗自揣测的人并不在少数。

皇帝也不卖关子,接着说道:“后来朕仔细想了想,是了……这样的血海深仇,镇北大将军府焉能不报?如今只是和安国公府老死不相往来,想必也还是没有证据吧。”

陆佳汐死死地盯着皇帝的脸:“您想说什么?”

皇帝淡淡开口,似乎并不为自己将要说的话而感到愤愤不平:“永明十五年,卫国公世子郑良放弃祖荫入仕,坚持参加科举,而后连中三元,一时风头无两……同年,郑良被外派至方州,任方州督查使。”

陆佳汐并没有打断皇帝的前情提要,只是安静地听着。

皇帝继续道:“永明十六年,郑良意外发现方州陆氏私开铜矿……按照律法,私开矿产、私铸钱币,视同叛国,以株连之罪论处……郑良将此事上报,先皇还还没有看到,消息便被走漏给了安国公府,半个月后,郑良被人发现‘自缢’于方州家中……安国公府与卫国公府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

这些事情对陆佳汐来说并不算太久远。

永明十五年,正是陆佳汐与李卓勤定亲的那一年。

那时的大庆还未受到过来自羌国的威胁,即便是边境线上偶有摩擦,也都只是小打小闹,大庆觉得羌国不过是一支蛮夷,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也正因如此,大庆的武将地位不高,但高雅文人却不断涌现。

郑良就是其中之一。

郑良此人,从小便有神童之名,他并非是现任卫国公的儿子,而是现任卫国公的侄子,因为卫国公的嫡子体弱,经过了先皇首肯,卫国公便从族中过继了一位嫡系的乾元来。大庆百余年间,郑良是唯一一个三元之才,弗一出现便引起了震动,被人称为“文曲星下凡”。

先皇没什么手段,陆正则威逼利诱,几乎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郑良的密报还没到先皇的案头,就已经先被安国公府的诸人知晓了……在先皇知道时,郑良已经因为“想要建功立业而谎报消息”畏罪自杀了。

陆佳汐从未把郑良放在眼中。

“安国公府深知与卫国公府已结仇怨,因此想要借羌国之手,除去卫国公府……奈何卫国公年纪太大,嫡子体弱,孙儿痴傻,阖府上下竟无一人能够带兵出征……镇北大将军府才因此挺身而出,当了那一次的先锋。”

陆佳汐轻笑了一声:“是啊,所以我才说……都是命,他的命就是如此。”

“果真如此么?”皇帝低了眼,看着躺在床上的、虚弱至极的皇后,眼神中有些怜悯:“羌国缘何突然犯我大庆边境?为何前三天势如破竹,一路逼近长明关?镇北大将军府……为何打了三场胜仗,最后却死伤惨重?皇后……当真一点也不知道么?”

陆佳汐哑了嗓子:“那陛下倒是说说,是为何?”

皇帝沉声道:“陆正则里通外敌,去信告知羌国我大庆布防……路上又设置流民贼寇,拖慢大军步伐……最后,还阻碍了军粮运输,镇北大将军府打到最后,无粮可依,无刀可用……一个个的,都成了羌国的活靶子。”

陆佳汐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不过都是陛下的推论……需知当时我安国公府已与镇北将军府联姻,我爹……安国公,为何要多此一举,害了他们呢?”

皇帝轻哼了一声:“镇北大将军府突然出现,当然是打乱了安国公原来的计划……但他是个聪明人,只要略略想想,就能想到一个一石二鸟之计……皇后觉得又是为何呢?将军夫人和一国之母……皇后又会如何去选?”

当然是一国之母!

陆佳汐是很想这么说的,可无论如何却都说不出口——

李卓勤是不一样。

给李卓勤当将军夫人,和给别的人当将军夫人,是不一样的。

皇帝唏嘘道:“朕听说皇后和镇北将军的嫡次子是青梅竹马,自小便很有情谊。”

陆佳汐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皇帝叹了口气:“朕与你不是仇敌……你只不过是个可怜人……同你的兄长一样。”

皇后一怔:“兄长?我哥哥?我哥哥他怎么了?”

皇后的情况不好,情绪起伏也很大,红萍怕会刺激到她,并没有告诉她陆佳行已经去世的消息。

皇帝却没有这个顾虑,他看着皇后,淡淡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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