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禾和左决明都是过了明路的,两人反而不方便跟着徐云瑞到处活动,徐云瑞便将他们都留在了永安军营。
张思睿虽然傻了一点,但总还是要有人看顾着点的。
徐云瑞只带了从方州赶来的永昌一人,两人往北,进入了丰州地界。
丰州与徐云瑞想象中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丰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地位都十分尴尬。
它与北域七州中的明州只有一山之隔,而且这座山山势平缓,高度也与都城周围的环山并无两样。最早的时候,丰州巡抚与明州巡抚是一对兄弟,两人互相帮扶,一同为政,因此比起中原,丰州的风土人情都更接近北域风光。
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文化礼节,丰州人都和中原格格不入。
故而不少人都觉得,丰州不该算在中原地界里,应该算去北域才对。
自人文上,丰州并不被中原其他八州所接纳。
再加上北域多次遭到战火侵扰,丰州是中原九州中,所受牵连最严重的。
大约有数十年,丰州都处于极度穷困潦倒的处境。
丰州地界有扬州三倍大,可徐云瑞翻阅丰州早年间的税收账目,当时的丰州税收却连扬州的五分之一也无,甚至每年都要请朝廷给予钱粮救济。
初云先生的《北域杂记》里,有专门一段记述丰州的,说“丰州一地,多为黄土。江河湖溪,水流浑浊。花木稀疏,杂草繁多。但凡风过,尘土四起,扬沙漫天,阴蔽晴空……”。故而在徐云瑞的印象里,这个地方定然是灰蒙蒙、脏兮兮的。
不曾想如今看到丰州州府,倒是比他想得要整洁、体面得多。
丰州州府在关城,城门高大威严,州道宽敞干净,路上行人来往有序,且打扮虽然朴素,却十分齐全,没有看到什么穿不上鞋或是光着膀子的贫农佃户,偶尔瞧见几个年轻坤泽,头上还扎了漂亮绢花。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悄声道:“难怪我爹能忍这常迎春这么多年……是有几分本事。”
丰州从前的穷困并不是毫无道理的,这个地方不似别的地界有富饶土地或是充沛水源,从《北域杂记》中也能看出,丰州一地根本就不适合种植植物,遑论是庄稼了。
常迎春上任后,另辟蹊径,在丰州独创了一门名为“点商”的生意,生意人凭州府发的牌子走商,只要得到官府允许,粮食、茶油、铁器,甚至是官盐,都能经手销售。点商的商人,不论是地位还是税务,都与别州的农户齐平,且不需要改入商籍,一家人中只要有一个还在种地,在户部造册上,家里其他人也都仍是农籍出身,不会影响后人科考。
此地贫寒,百姓向来能够吃苦耐劳,常迎春给他们了一条路,所有人便都前仆后继地挣扎起来。
徐云瑞也曾想过,皇帝摆明了是不喜欢陆家的,常迎春既为陆家门生,皇帝自然不乐意给他什么优待——
但在“点商”这一政策上,似乎又给了常迎春天大的特权。
永昌低头,小声应道:“常大人在任期间,丰州的税收翻了数十倍,丰州百姓也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故而,常大人在丰州民间,还有个‘常大青天’的称号,很受此处百姓的爱戴。”
徐云瑞点了点头,他到底还是年轻,做事总凭着一股冲劲,在御书房的时候,他一想到常迎春可能帮助陆家人豢养私兵,便想着把常迎春抓来,大卸八块,斩首示众;可如今再看看丰州实景,又觉得这人是个能用的……换做旁人,未必能做的像他这样好。
“走吧,”徐云瑞跟在了队伍最后:“我们也进城吧。”
他这次来丰州,完全是自作主张,甚至不曾知会皇帝……若是叫陆家人发现了,一来,可能会遭到杀身之祸;二来,他不论如何也算是个在外领兵的将领,这样玩忽职守,是军中大忌,挨几十军棍都是轻的。
因此徐云瑞打扮得十分低调,他和永昌两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中原百姓最常穿的麻布衣衫,颜色也并不鲜艳,是很沉闷的藏青和土黄,腰上没有佩戴饰物,脸上和手上还抹了些黑灰,看上去就像是家境略好的小少爷,带着个侍从跑出来游玩的模样。
关城的门禁并不如其他地方的那样严格,许是因为这里来来往往走商的人极多,守城的士兵只收了徐云瑞四个铜板,甚至没有要询问徐云瑞两人身份的意思,便放徐云瑞和永昌两人入城了。
一入关城城门,便看到关城城内人声鼎沸、处处欣荣的景象。
尤其是城门口的一大片空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推车、支了不同的桌椅和各色油布棚子,简陋些的,也摆了好几个担子在路边,到处是叫卖和吆喝的声音。
这边是个大娘挥舞着一支大木勺,叫嚷着:“油泼面!油泼面!新鲜出炉的油泼面!五文钱一碗!”
那边有个半大的小男孩红着脸喊:“我娘自己做的酥油饼!油足酥脆!三文钱一只!可好吃咧!”
也不光是卖吃的,还有卖布的、卖木器的、卖牲畜的……安静些的角落里,还有几个坤泽小姑娘坐在一处,面前放了几只大大的木头盒子,里面放了各色绢花、珠钗、木簪,还有极少数成色不好的金属首饰,还夹着几条青色、灰色的刺绣发带,瞧着是给男性坤泽用的。
徐云瑞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感觉到这样的“烟火气”,他走到那几个小姑娘的摊位前,看向了坐在中间的那一个,笑道:“这些首饰怎么卖?”
中间的那个姑娘生得最标志,长了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两弯细细的新月眉,与都城的坤泽不同,她的皮肤不似娇养着的瓷白,而是略有些泛红的小麦色,两只黑色琉璃珠一样的眼眸清澈见底:“这些绢花五文、珠钗十文……其他的都各不一样。”
旁边的一个女孩儿便笑了起来:“英儿已经订婚啦!这是来给自己攒嫁妆呢!小公子问她也没有用!不如来问问奴家!奴家再给你便宜点!”
几个女孩便哄然大笑起来,那个被称作英儿的姑娘气得捶了人好几下:“你又胡说八道!人家小公子是来做生意的呢!”
徐云瑞还是第一次被坤泽调戏——
如果不算陆浮兰那个被皇后喊去的神经病,他应该是第一次被人调戏,委实有些吃不消这里姑娘的奔放,难得磕磕绊绊起来:“这……我、我已经成家了。”
“嗳呀!好可惜!”几个坤泽小姑娘都一脸惋惜,叽叽喳喳地叹息了许久。
徐云瑞虽然扮了丑,但他身量极高、体格匀称,周身气度也比普通百姓要矜贵一些,会吸引到这些小姑娘倒也不怎么奇怪。
“这发带多少钱?”徐云瑞在那几个木格子里看了一会儿,才从最尾端捡起了一根浅蓝色的发带,这发带的材料一般,是百姓常用的麻布,但上面的刺绣却十分用心,两端底部各自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一朵祥云,发带最末还缀了两截流苏。
布料和丝线的印染,向来是越鲜艳的颜色越贵,这发带上的祥云刺绣,颜色端正、绣样精细,怕是要比那些金属首饰还贵一些。
果然,英儿笑道:“公子眼光好,这个发带可贵了!要三钱银子呢!但这刺绣是我叔父绣的,绣了好半天呢!材料都是城里福荣堂的,顶好不过的,您要是不相信,拿着这发带去问,保管那管事说是自家出产的!……公子可是要送给贵夫人啊?”
徐云瑞点了点头:“我夫人配蓝色的好看。”
英儿点了点头:“尊夫人可是男性坤泽?男性坤泽少见,这些发带我们摆了许久也没有卖出去几条,公子若是诚心想要,我们再算你便宜点!”
徐云瑞无语道:“我这还没有砍价呢……怎么还有人自己先给自己降价的?”
英儿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这发带是叔父托我们来卖的……他的丈夫去世得早,还有两个乾元小子要上学,我们也是着急呢!”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这条发带我要了……便宜倒是不必便宜了……永昌,给钱吧。”
叶明玉是不缺这些东西的,这发带对百姓来说贵了点,但在都城权贵里,也就是醉花楼里一杯酒的价钱。这样的东西,平日里就算是有人送来秦王府,徐云瑞大概也不会拿到叶明玉跟前。
可如今是徐云瑞站在这里,他突然就想把这发带捎给叶明玉,再给叶明玉讲一讲都城外的事情,也许……也许叶明玉就能与他感同身受……就也能感觉得到,如今在徐云瑞面前的、丰州的诸多风情了。
徐云瑞把那发带仔细叠好,收进了怀里。
周围的吃食他却是不敢碰的,倒不是怕有人下毒,而是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水土不服”可不只是随便说说的,谁知道他能不能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到时……本来没什么事情,被自己折腾出些什么来,这才是闹了笑话。
“直接去有房契的那一边吧。”
徐云瑞转头,看向了永昌。
自他打算要来丰州产业看一看时,便已经叫永昌踩过了点。
周氏一共留给了他两张地契,一张房契;地契之一是在关城城郊,如今已经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了,若是留有什么东西,那必定是被埋在了地下,很不好发掘;另一处则是在关城附属的一处村子里,是一块难得的肥沃良田,村长似乎不忍心农田荒废,便擅自做了主,将这块农田租了出去,把这些年来收的租金都攒了起来,打算到时再交给农田主人。
这农田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了,毕竟二十年来,被人翻地都不知翻了多少回。
最后,也只有那一处房产,徐云瑞能去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