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马冲阵!”
“唯!”
儿郎们齐声应诺,伸手解开胯下战马与旁侧蒙眼战马的锁链,狠狠往战马臀上抽了一下。
“希律律——”
刹那间,本就因视线受阻而心慌的战马燥乱起来,千马齐喑。
它们像发了疯一样往前冲,完全不分敌我。
“避!”
英布回头看了一眼,高呼命令。
考验骑士们骑术的时候到了。
作为斥候,从军这些年里,他们有半数时间是在马背上度过,骑术实际上丝毫不逊色马背上成长的游牧民族。
他们小心避让着身后闷头狂冲的癫狂战马,甚至还有余力在避开疯马之后重新完善阵型。
“合阵!”
发疯的战马与重骑兵们形成两条泾渭分明的战线,朝着敌人猛冲过去。
而此刻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五百步,这是战马一个冲锋就能贴近敌人面颊上的距离。
“快!拦住他们!”
赵高的车架还未调转过来,他看着那一杆杆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寒芒的长矛,心中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呼——”
终于等到了命令,一众领兵的中郎和都尉心中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哪怕赵高被战阵惊扰也与他们无关。
“战车,动!”
一架架战车从阵中冲出,仿佛小溪汇入江海,上百辆战车汇聚,携着千钧之势向着前方疾驰而去。zusi.org 狐狸小说网
“一会靠近之后,先射杀他们的马!”
领军的都尉站在自己战车上挥舞长戈,命令车架上配置的车左(车架之左者执弓矢)张弓待命。
他的经验很老道,一眼就看出这是昔日安平君(田单)火牛破燕军的的翻版阵法。
哪怕是上百架战车合聚为阵,也难以阻挡将近两千匹奔腾战马的冲击,更何况身后那些由材官甲士组成的步卒阵。
想要破局,就只能让对方的冲势缓下来。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放箭!”
每架战车上配置的弓手立刻送开拉弦的手,箭矢如流星赶月,朝最前方蒙着眼的战马射去。
竟是无一所获。
甲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双甲、重甲,非强弩不能破也。
而秦弩在双方都处于冲锋状态下,时间尚短,只来得及放一发矢,因此都尉并没有选择执弩。
可就是这个选择致使他即将丧命。
英布身前,只有十几匹战马受惊之下与身旁的马匹发生碰撞,踉跄几下,跑偏了方向。
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
在双方都疾驰相向的情况下,弓手只来得及射出四五轮箭矢,双方便狠狠撞在了一起。
赵高与赵成观望的这一幕,心中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催促驭手赶紧进阵。
就在此刻,一声怒骂自车架外传来:“废物!怎会如此?!”
两人诧异,彼此对视了一眼。
眯着眼睛,极目远眺。
战场能乱做一团,而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完全看不清此刻局势。
“咸阳令,战场是何情形?”
赵高压制住急切的心情,扯住一旁神情呆滞的阎立。
“外、外舅……战车营好似全数战死!”
阎立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被妖术魇住,不然为何会见到不断有士卒被长矛挑起。
他没看错。
英布自己也觉得惊讶。
没想到这丈三长矛如此好用。
他的战矛上挂了三个甲士,就像穿起来的糖葫芦,只不过这个糖葫芦是血色的。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战车上最长的武器就是一丈的长戈与长矛,可与骑士们手中的长矛一对比,却恰恰短了一米。
这一米足以致命。
骑士们臂力可能没有英布那么强悍,但他们懂得技巧与配合。
他们避开战车正面,从两侧疾驰而过,仗着手中长矛与胯下战马的冲击力,挑起一名甲士就走。
虽然甲士有甲胄护身,没那么容易被刺穿,但只要被甩到地面上,立刻就会被无数铁蹄踏成肉泥。
百余架战车,车上四五百甲士,更有上千名车属徒兵,可伴随着骑士们疾驰而过,不过片刻就已经所剩无几。
剩下近百名名侥幸避开锋矢的甲士,也被随后赶到的班景等人收割干净。
“绝无可能!
他们怎能在马背上如此使用长矛?”
一名都尉惊叫出声。
其他人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之前听闻章邯率领的两千骑士,个个都手持丈二长矛,他们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嘲笑章邯是个不知兵事、徒有虚名的大秦上将军。
可眼下这一幕却将之前的嘲讽尽数丢了回来,还狠狠将他们的脸踩在脚下摩擦。
骑士不仅能正面冲阵,而且还能在马背上如臂指使的使用武器。
这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城墙上,一直在关注着战场的王不疑眼中也露出一抹惊愕与诧异。
家学渊博如他,同样没看出章邯这支骑士是如何稳稳坐在马背上,并且还能承受住撞击的反冲力。
“放箭!用弩!”
城下,有郎中高声呼喊。
得到命令,弓弩营的士卒立刻拉弦,只等骑士们踏进百步以内。
两百步、百五十、百步……
“放!”
不过转眼间,咸阳城下出现了极其壮观的一幕,无数支白羽箭矢腾空而起,发出划破空气的尖锐鸣叫,如同蝗灾一般铺天盖地。
这种令人呼吸一窒的恐怖打击,不过是秦军的第一轮攻势。
从来都是骑士们骑在战马上,用弓弩肆意远程消耗敌军,而现如今他们也得尝尝秦弓弩手的厉害了。
“伏首!”
而作为昔日的反秦急先锋,英布对此早有预料,直接趴伏在马背上。
一众骑士虽然有些惊慌,但依旧有条不紊的听从将令,以最坚固的背甲去抵御箭矢。
密集且不绝于耳的矢簇刺入甲胄的金铁声响起,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颤得麻痹。
一轮箭雨过后,英布再抬起头时,已经有将近百位骑士落马,被射中的疯癫战马亦是不少。
他脸色略微发白,回过头,望向后方,估算章邯应该即将要进入秦军弓弩射程范围,心中不禁涌起一抹担忧。
可别还没将对方主将斩下,自家主将就被射落马了。
不过片刻后,他就没有心思担心章邯了。
不仅是第二轮箭雨即将到来,更因为聚集在左右两侧平原上的大军反应过来了,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合围。
“快!催马,再快些!”
他面色一冷,染血的长矛指着前方,口中厉声疾呼。
……
“上将军,您不能再往前了!”
飞驰的战马上,班景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
他探过身子试图拽住章邯手中的缰绳,却被章邯轻松闪过。
章邯面色不变,手中握的却不是长矛,而是一柄青铜剑:
“不过是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不是不退。
是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留在原地,坐视英布后继乏力致使全军覆没,届时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卑将可以死,英布也可以死,可唯独您……
您不能有事啊!
这大秦江山,八百里秦川,还要靠您来守护!”
见班景情真意切,章邯心中轻叹,转过头笑着安抚道:“怕甚?莫要忘了昨夜天象,本将有天命在身,刀剑岂能伤我?”
回想起昨夜的星辰,班景露出迟疑:“这……”
“二三子,莫怕,本将与尔等同在!”
章邯在手中挽了个剑花,随后狠狠抽在战马的臀部,马儿吃痛之下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哈哈!怕甚?
为国除贼,有何惧哉?!”
“上将军可尽情冲杀,吾等必护您周全!”
“将军尚且不惧死,吾等兵卒又有何惧?”
“老秦人就没有怕死的!”
在他身后,数百骑士云集响应,豪迈的笑声一时间竟然遮盖了千军万马奔腾之音。
“伏首,避矢!”
一轮箭雨过后,章邯惊奇的发现,身后五百余人,竟无一人坠马。
再看前方英布所部,又是近百名骑士中箭坠马,最终死在袍泽的铁蹄下。
班景抬起头,回望身后:“这……”
“是射箭的角度问题!”
不过瞬息,章邯便想通了。
咸阳军弓弩的目标是距离赵高最近的英布所部,随着距离的变化自然要调整射弩的角度。
如此一来,后方相距数十步的五百预备队反倒被忽视了。
百步距离,两轮箭矢已经是极限。
未等弓弩营拉开第三轮弩,发狂的一千多匹战马就狠狠撞进战阵中。
刹那间,前排材官筋骨齐断,惨叫声与哀嚎声不绝于耳。
有甲士试图将兵戈斜拄地面,形成拒马桩。
可惜,这个年代没有骑兵冲阵的战术,因此在长矛长戈尾部并没有配置枪纂(长兵器底部带尖儿的铁疙瘩),秦军难以形成有效的阻拦。
咸阳军的阵型在转眼间便从中间坍塌进入,再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前方的甲士被战马顶飞,撞向后方袍泽的兵戈。
若是后方的甲士不抵挡,那自己得死。
若是抵挡,那袍泽就会被自己亲手捅成血葫芦。
“莫慌、莫慌!顶住!
让丞相先撤回阵中!”
一众负责指挥的中郎与都尉现在一心牵挂在赵高身上,没几个人有心思管手下军卒的死活。
先苦一苦军卒,丞相没有闪失就行。
“二三子,再快些!
休要走了赵高!”
英布面甲下的神情逐渐癫狂,双目圆瞪,长啸一声,胯下宝驹的速度竟又提了一筹。
他膂力过人,挥舞着长矛如入无人之境,硬生生从一众甲士的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
后续千余名骑兵,沿着这条由秦军血肉铺成的路,踏向了诛杀国贼的终点。
“奉诏讨逆,诛杀国贼赵高!”
……
“赵高的车架已经在向后撤,吾等再快也快不过英布,赵高便交给他料理。
敌中军大溃,左右两侧的关中援军距离尚远,现在要防备的是咸阳军左右两翼驰援中军,从后方合围。
班景,你领半数预备队,绕至敌左侧杀进阵。本将领另外半数人马,从右侧杀进。”
班景隐隐有些担忧:“上将军,要不令一名二百五主领军吧,我护卫在您的身侧,也好保护您。”
章邯面色一肃:“休要多言,两侧原野上的援军已经在朝这杀来,务必要迅速击溃眼前这支咸阳军!”
咸阳军近五万军卒,受东门大小限制,只有两万余兵卒出城列阵。
可即便如此,也是足足相差十倍。
章邯开口便说要击溃它,这是何等的狂傲?身后却没有一个骑士对此发出质疑。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一个二百五主,跟本将来!”
章邯举起长剑,在空中画了个圈,立马就有骑士争先恐后地追随他,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充斥着狂热与炽焰。
班景长叹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苦涩,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只能无奈领命:“另外一个二百五主,汝率麾下骑士随我来!”
……
战场纷乱,厮杀声一片。
鲜血与呻吟谱写恐怖篇章。
赵高早已是惊恐不安。
自他从隐宫走出后,便一直随侍在始皇身旁,何曾见过这种架势?
他一手紧紧拽住赵成的衣袖,一手死死扣住阎立的腰带,脸上神情僵硬,哪还见得到一国之相的威严?
而他身畔的这两人也没好到哪去。
赵成神色癫狂,惊慌失措,一个劲在催促满头大汗的驭手:
“快!再快些!
若是出了差错,小心老夫斩了你!不,是诛你满门!!”
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对待手下就像对待仆人,动辄呵斥打骂,丝毫不觉得此举有错。
驭手敢怒不敢言,神色憋屈。
“切勿分心,若是能逃得此难,回去必定重赏酬谢!”
还是阎立有些头脑,知道此刻自己三人的性命就系在人家双手握着的缰绳上,若是来一出‘羊斟惭羹’,那可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不过,就算驭手的怒火被熄灭,在这战场上,六马车架还是寸步难行。
眼瞅着那个带面甲的将领已经快要冲到面前,赵高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然跃起,从驭手手中夺过马鞭,狠狠抽在马匹上。
不就是驾车吗?
中车府令岂有不会驾车的?
只不过如此一来,挡在马车后退路上的甲士就直接被撞飞,而后碾压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