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眠转身下楼去,在楼梯口撞到了准备上楼的书斋老板。
书斋老板一只脚刚踏上楼梯,矮矮胖胖的身子挺得笔直,直得有些不自然,看到谢眠,他招了招手,催促道:“天黑了,我要关门了,你快下来。”
语气一如寻常,似无不妥。
然而谢眠看着老板,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倚在楼梯拐角处,不走了。
这位置,谢眠刚好有半边身子隐在阴影处,一袭红衣在昏暗里艳然夺目,他慢吞吞地打量了一下老板,视线在地上停驻片刻,忽然一笑,眉眼弯弯:“缺了。”
红衣青年笑起来漫不经心,带着三分不自知的艳。
书斋老板脸色僵硬地笑了笑,装作不解地问:“缺了什么?”
谢眠抬手一指,书斋老板脚下空荡荡的:“你缺了影子啊!”
话音落下,谢眠指尖一勾,四周景象有轻微晃动,像倒映在水里的画面被拨散,片刻后又聚拢,黑沉沉的阴影肆无忌惮地缠上来,带着阴寒的气息。
谢眠纵身一跃,轻巧无声地跃下了楼梯,一巴掌拍到了书斋老板肩头。
一团淡淡的黑气被拍了出来,一溜烟窜出了书斋大门,书斋老板应声倒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谢眠匆匆弯腰探了探他鼻息,确认他只是昏迷了并无生命危险,才站起身追到门外。
然而那黑气跑得很快,谢眠被书斋老板耽搁了一下,再追出门口,便找不到它了。
乌云密布,天彻底暗了下来,半丈开外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灵气涌动,似乎从某个地方不断喷涌出来,谢眠感觉这有些熟悉,有点像那天晚上钱府花园里,黑色人影消失之处的那一线灵气。
谢眠本能地想到了晏陵说的秘境,他没进过秘境,不知秘境开启是个什么形容,不过他隐隐约约感觉前面有什么在吸引着他,诱导着他踏进去——
谢眠心念一转,毫不犹豫地顺从本心,一步朝前。
黑暗立时将他吞没,谢眠暗自防备着,生怕有别的不妥,却忽然听见身后遥遥传来焦虑惊惧的一声“小谢”。
好像是尘上雪的声音。
尘上雪不是在客栈里么?
谢眠下意识回头,只依稀瞧见一抹白影,在竭力朝他奔来,一声声呼喊声嘶力竭,似乎还带着一团扑腾来扑腾去的红,他也来不及看清,眼前一黑。
谢眠没猜错,这的确是秘境。
虽然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秘境会从钱府花园跑到书斋附近。
他只花了半刻钟便穿过黑暗,眼前景色乍变,山山水水映入眼帘,他来到了另一个小世界。
谢眠还是第一次进秘境,他好奇地四处张望,晏陵说这秘境凶险,他还以为一进去就是万兽奔腾追着打架呢,可现在看着安静祥和,偶尔从身边跑过的小兔子慌慌张张的。
着实看不出凶险在哪。
他漫无目的随意乱走,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熟悉,一条清澈宽敞的河流从旁边流过,水声潺潺,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白雾,偶尔有半指长的银白小鱼从水里跃起,噗通一声又落回去。
溅起的水珠落在岸边草叶上,化作一层薄雾。
谢眠停下脚步,眯了眯眼,伸手折了岸边一根长长的草,垂到水流中,不多时草叶下沉,谢眠信手一扬,一条银白小鱼便被钓了起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到手里。
银白小鱼腹部有一条细细的红线,上了岸离了水还能吐出一个大大的水泡,噗地弹在谢眠手背上爆开,有轻微的疼。
谢眠垂眸看了两眼,扬手将它丢回了水里。
这是昆仑山下的那条河。
这种鱼只有那条河才有。
谢眠满腹狐疑,又走了一会,果真看见了熟悉的山脚——高耸入云的昆仑山一如记忆中云雾缭绕,他百年前就是在这里遇见晏陵的。
若是以往谢眠大概会往昆仑山上走,但今天他不想,他只瞥了一眼昆仑山,毫不迟疑地继续沿着水流走。
可不知为何,越走,他心跳越快。
河流两岸渐渐生长出一种独特的花,赤色、有花无叶,花瓣细长微弯,拢作火焰般的一团。
谢眠认得这是传说中长在冥界的曼珠沙华,他在画册里见过。
怎么这秘境里什么都有?
那花吸引着谢眠的目光,那河流里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存在,也在无声地吸引着他,谢眠忍耐了一会,还是停住脚步,俯身朝水面望去。
然而雾气氤氲他什么也看不见,谢眠指尖微动,抬手拂过水面,水红长袖划出好看的弧度,将雾气拂散了。
雾气既散,水面涟漪层层荡开中,照出了一张昳丽夺目的脸。
谢眠原本还漫不经心,一眼望去倏而惊愕——这不是他的脸!不,是他的脸……是属于赤鲛的脸!
谢眠现在的脸其实也很漂亮的,在天界时常常有小仙君艳羡夸赞不已,不过相比前世的赤鲛来说,还是稍微差了那么一点儿艳色——毕竟渡劫么,还当着人呢,低调些。
而此时水面倒映出来的面容与画卷里半露脸的赤鲛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那双清澈明媚的眼里盛满错愕。
谢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正常的,是人的耳朵,那水里的这是——
他这疑惑还没冒完,脚下莫名一软,险些一头栽进水里。
谢眠匆匆后退一步站稳,只觉得多看两眼水面心头都悸动不已。
一股暖流不知从何生起,迅速传遍他全身,牵动着他灵力被迫流转,惹得他浑身发热,有种想主动跳下水去的冲动,他察觉不妙,转身想再离远些,一股水流从河里激起,径直卷向他脚踝!
谢眠抿着唇,以灵气化作刃,想将水流劈断,然而手刚抬起的一瞬间,灵气莫名消失——也不是消失,是他的腹部毫无征兆地发热发烫,将他的灵气吸走了。
哗啦一声,谢眠脱力地被水流拽到了水里。
微凉的水登时淹没他全身,谢眠挣扎了一下,勉强攀在岸边,小腹突然变得沉沉坠坠的,像有什么藏在他肚子里,疯狂的汲取灵气,不仅汲取他本身的,还掠夺着外界的。
怎么回事???
灵气涌入的速度太快,谢眠觉得整个人都被冲撞地快要裂开了,偏生他的肚子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无底洞,仍旧不知餍足不知停歇地汲取着灵气。
他控制不了,根本没法控制。
谢眠难受地蹙眉,哼哼唧唧,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在水里沉浮,眼角不自知地浮起一点红。
他从没试过这样,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只觉得浑身发烫,快要烧起来了。
冰凉的水流也无法缓解他的热与不安,攀在岸上的手背上渐渐浮现赤色的鳞,谢眠呼吸急促,感受到身体有些奇异的变化,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喘息着低头望去。
视线朦胧中,他看见了一条赤色修长的鱼尾。
不是吧不是吧为什么还带强行变鱼的???
这是谢眠昏迷过去时最后一个念头。
与此同时,客栈。
尘上雪被谢眠摁回原位坐了没多久,一只长尾赤鸟便急匆匆地飞了进来,伸爪子勾着他衣袖往外飞。
尘上雪不明所以,他认得这是谢眠养的小赤鸟,当即跟着去了。
晏陵淡淡瞥过他一眼,他自然知道尘上雪的身份,也大致能估到尘上雪眼下是什么状况。
大抵是修炼至瓶颈,突破不得,反被心魔控制,失忆了。
晏陵不喜多管闲事,可他想起这几天谢眠总是对尘上雪笑眯眯的,转头对他又是冷冷淡淡懒懒散散,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谢眠怎么会和瀛洲的人扯上关系?瀛洲与世隔绝,岛上的人最讲究规矩,而谢眠最讨厌约束……他不应当喜欢的。
晏陵又想起司命数日前传信与他,告知他谢眠的星盘有变……那生死劫,没结束,像死灰复燃,又重新复杂起来。
晏陵难得生出一点焦虑,每个人的生死劫都不一样,他反复推算,都算不出谢眠剩下的劫数是如何,又不敢轻举妄动影响谢眠。
束手束脚。
他站起身来,同样朝客栈外走去。
然而刚一出客栈,他便发觉异常。
方才还晴空万里,此时乌云密布,一股阴寒气息扑面而来,晏陵眼睫一抬,透明结界无声浮起,挡在周身,挡开了一记藏着细微杀意的冷风。
远处昏暗中,隐约传来一声轻笑。
一道苍青人影从黑暗中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在离晏陵还有半丈距离时,停下脚步。
俊美到带着几分邪气的男人撑着把青伞,白发随风而扬,伞下的人影微微透明,影影绰绰,礼貌地朝晏陵颔首:“帝君,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