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田正纲,孙小泉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对田正纲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春风得意有点嫉妒,对他的文字功底和公文水平有点不服,一方面又对他心存感激。别的不说,自打田正纲调办公室,他再也没打过五谷杂粮,全是雪样白的优等粉,就连俞晓丽也秃子沾了月亮的光,田正纲让父亲写了个条,俞晓丽打粮时粮站主任惊得脸色都变了。粮食局长给他这个小小的山区乡粮站主任写条子,在他看来,几乎是一种荣耀。面装好后,主任开天恩地又给她打了十斤大米,这回,惊讶得眼睛鼻子窜位的就不是粮站主任,而是大夫俞晓丽了。

俞晓丽将这当故事一样讲时,孙小泉认真地听着,实际上,他的思绪早像鸟一样飞远了,他的脑海里、耳朵旁,浮现的、萦绕的全是一个笔画不多,极普通,又极不普通的中国汉字——权,妈的,啥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正能使鬼推磨的是权,他给人的钱不比人少,为啥别人是一色的优等粉,可他只能是搭配起来的五谷杂粮,权,这狗目的可真是个好东西。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单位再忙,还是有闲人,陈维国一行在柳县两天,看点、调研、开汇报会,忙得脚不点地,陪同的夏志坚局长更是身心两相苦,生怕有什么闪失,从市上到县上,都是他的领导,他都得认真伺候,就这书记、县长还不时叮嘱,弄得草木皆兵似的。闲就闲了办公室的几个人,虽说高度戒备,严阵以待,可两天来哑哑地什么事都没有,比平常还闲。检查一完,也没要什么材料,田正纲写了五六百字的消息在《柳县林业简讯》上一登,日子就又回到先前的老样子。听田正纲说陈局长来时带着办公室主任,说是检查,实际上是总结柳县造林工作的先进经验,准备在全市林业工作会议上推广。县上领导和夏志坚局长皆大欢喜,大到一个县,小到一个局,工作千头万绪,可真要抓出个什么亮点,特别是能在全市范围内推广的亮点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常常说典型引路,榜样先行,真要找到个能引路,能先行的,并不容易。

到林业局办公室工作眼看快三个月了,孙小泉无事,把林业局几年的材料翻了个遍,为此,没少受赵主任的表扬,说他好学上进,可表扬归表扬,依然是冷板凳上过时光,上不着天,下不接地,连他都不知道他是干啥的。看得多了他就发现一个问题,林业局的材料百分之七八十出于赵田地主任之手,虽然许多工作都蜻蜓点水提到了,却缺少对特色工作的挖掘和总结,公文的色彩太重。这种想法只能死死地压在心底,说什么也不敢流露出来。别的不说,赵主任几十年写的公文接起来比他走过的路还长。

那天睡到半夜,没任何干扰他就醒了,一醒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市上已经完全肯定了柳县林业工作的成绩,准备在全市推广,为啥不把柳县林业工作的成绩吸取赵主任的教训认真地总结出来。这时又突然想起田正纲说的话,陈维国局长检查时带着市局办公室主任,他有点泄气,各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要不是领导胡整的话,一般都是笔尖子上能来几下的,赵田地主任的水平他就有点佩服,熟练老道,虽说强调重点不足,可环节上从不缺项,作为公文样板也不为过,县局主任的水平都这样,市局的就更没说的了,写,还能超过市局主任?孙小泉尽管横猴骑牛谋大事,但还没狂妄到要和县、市办公室主任叫板的地步,他不仅没这个胆量,连这样的想法也没有。

睡不着就胡思乱想,越想思维越活跃,没几下就亢奋起来。他想到寒风中等夏局长的情景,想到为调动东奔西跑的狼狈,特别想到从夏局长家出来后一个人鬼似的走在大街上的自言自语,“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知道这是一位伟人说的,现在突然想起来,就好像这话是专给自己说的。

与其束手待毙,勿如起而拯之,中学课本上的许多话,许多原来不懂的,似懂非懂的,在这个夜晚,全都懂了,就像冥冥中得到了一位高人的点拨和大师的秘授。

下午下班时,他从小英手里借了几份文件。

“呀,这么用心,领导一表扬就认真得拉不住了,对你的表扬就是对我们大家无言的批评,看来不让你出回血不行了。”小英笑着说。

“大姐可千万不敢,你知道我那点破铜烂铁经不住折腾,宿舍里没电视,晚上又睡不着,拿份公文,睡起来容易。”小泉无可奈何地说。

“你可小心点,这话要赵主任听见,你就别想好过。”小英煞有介事地说。

“大姐此话怎讲?”小泉大吃一惊道。

“你忘了赵主任说过的一个笑话。说古时候有一个秀才的儿子,哭闹着就是不睡,他媳妇怎么哄都不顶用,无奈中这媳妇灵机一动,夺过秀才的书塞给小孩。秀才生气地问:‘你这是干嘛?’‘干嘛,哄孩子哩。’‘书咋哄孩子?’媳妇说:‘我见你不是一拿起书就瞌睡嘛,让孩子拿上书,不也就睡着了。”’小泉听了,一下笑了出来:“这媳妇真是个活宝。”

“现在你想,你刚才的话对不对?”

“不对不对,千错万错,要不是大姐及时提醒,把领导惹了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泉心有余悸地感谢道。

说干就干,挑灯夜战两个晚上,一篇五千多字的调查报告就完成了,《立足县情特征,创新工作思路——柳县造林工作调研报告》,他看了两遍,誊写时又作了些修改,就在要署上自己名字的一刹那,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是他事先一点都没有想到的,想到时,他甚至都有点吃惊。

县城里孙小泉认识的人很少,能说得来的除了周子昆和魏兴刚再找不出第三个,小英可以算一个,但一个单位,又是个女的,一些话就有些顾忌了,想放开,又很难放开。魏兴刚不错,但毕竟城里生城里长,一毕业又分到商委,虽是干事,帮个小忙也容容易易,周子昆和他的出身相差不多,啥话都能放开点,而且又是个耿直人,虽说在监察局这种有点神秘色彩的单位工作,可他该说的照样说,不像其他人,说话像拉肚子一样,总给人一种夹夹闭闭,没拉完的感觉。他宿舍里支了两张床,另一张却只起个占位的作用,主人是他们本单位的,人住离城几公里的地方,晚上从没住过,倒是小泉不时雀占凤巢,利用利用,门一关,窗帘一拉,小小房子就成了二人世界。海阔天空无话不说。

“知道玉民这个人吧?”周子昆问。

“知道,咋不知道,大小也算柳县一名人,天天看他的报道,天天都是老一套,好像那人倒提起来再抖不出一滴新鲜的。”周子昆说的玉民是柳县一个搞新闻报道的,全县的新闻垃圾几乎是他一人制造的,小泉能不知道?

“你管他新鲜不新鲜干嘛,柳县三大害排名他是头一个,就这你也别小看人家,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窍,我看那人行。”

“三大害,哪三大害?我还是第一次听。”孙小泉觉着新奇。

“哪三大害,你可真是孤陋寡闻,柳县三大害,玉民宪东李张代。报道组的洪玉民,派出所的吴宪东,城管队的李张代,还能是谁?洪玉民胡编乱造把柳县吹了个天花乱坠不说,写哪个单位的报道作者就是他和哪个单位的领导,而且单位领导的名还在他前面。你说,这事要不是洪玉民厚颜无耻,巴结讨好无所不用其极,就是当领导的太不要脸,让洪玉民当猴一样耍了还屁颠屁颠地乐,你说,现在的人咋无耻到了这地步。有本事让洪玉民写一篇有分量有价值的大东西发表出来,被人耍也值,哼。”周子昆鼻孔里哼了哼。

“你说得轻巧,没养娃娃不知道肚子疼,就洪玉民那半吊子水平,什么有分量,有价值的大东西,秃子头上绾缵缵——苛人哩,蜀国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在柳县,筷子里拔旗杆,还就一个洪玉民。不信,你也无耻无耻。”

“睡,都这一夜子了,无耻不无耻关咱屁事。不过,话说前头,你要也这么无耻,可别怪我不客气。”

“放心,想无耻还无耻不起来哩。”

周子昆说罢,没几分钟就鼾声震得玻璃窗子哗啦啦响了。孙小泉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周子昆的鼾声,而是什么呢?乱,头里乱成了一团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洪玉民无耻,可就他那水平,你让他不无耻又能咋的,他也要养家糊口,也想调个好点的单位,也想混个一官半职,一切都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谁能说清楚洪玉民是真想无耻,还是逼良为娼,明知无耻,又不得不无耻,甚至,还生怕别人不让无耻。

中午下班回宿舍时,舅舅在门口等着,孙小泉见了,好不惊喜。

孙小泉读小学之前的大多数日子是在舅舅家过的,舅舅比母亲小好几岁,把他这个外甥疼得金疙瘩似的。在孙小泉幼年的记忆里,全是舅舅家的情景,对自家,倒说不出个什么印象来。以至直到现在,一两个月不到自家去一趟不觉着咋的,不到舅舅家去,心里急得慌,法办法,从小养成的习惯,留下的病根儿。

“你来多时了吧?”孙小泉关切地问。

“没有,刚到这儿,问了一下看门的师傅,知道你在这儿,立眼就下班了,就在这儿等。还没一锅烟时间。”舅舅看着眼前个头比自己还高的外甥,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吃过了没有?”孙小泉忙问。

“吃过了。”

“走,咱们吃饭去,你吃过了我还没吃。”小泉知道,舅舅肯定没吃过,要说吃,就是农村人早饭太晚,午饭太早,十点左右吃的干粮,十几公里路骑车过来,早消化了。

“你吃去,我在这儿喝水等你。”舅舅推辞道。

“走,顺便转转去,你不吃看我吃。”小泉这样一说,舅舅就不好推辞了。林业局和畜牧局合办了一个灶,开始还可以,这一段厨师嫌工资低,做得有一顿没一顿的,上顿下顿不是洋芋白菜,就是白菜洋芋,吃得人都腻味。小泉一顿不脱地天天吃,一是他这人对生活没啥要求,也不喜肉食,清汤寡水倒合他的口味;二是别人不吃还可以回家吃,甚至时不时小饭馆改善改善,他不行,家里太远指望不着,兜里那几个小钱,很难凑齐一碗饭钱。可今天舅舅来了,舅舅是他调林业局后第一个找他的亲人,外甥当半子,甥舅之间天生的缘分。

走到林业局附近一个小饭馆,他安排舅舅坐下,“我吃过了,不要浪费。”舅舅惶恐不安地说。小泉心底一阵苦笑,你这穷外甥,把虱子当肉的人,还敢浪费。小饭馆就两样,小笼包子和牛肉面,小泉想买一笼包子两碗面,背过身从兜掏出一把毛票一数,仅够两碗牛肉面钱,心便有点凉。饭端上来,舅舅左推右推不吃,小泉刚才的苍凉就变成压不住的火气儿了,“已经端上来了,你不吃,总不是叫我一人吃两碗撑死。”看到外甥容颜有点不展,舅舅不再说,低头吃起饭来。看周围的人,眼前全都是小蒸笼,小饭馆又是“大碗加肉,小碗加肉”的声音,饭在嘴里就没了香味,吃到中途,他买回两颗茶鸡蛋,剥去皮,塞进舅舅的碗里。他俩不说话,舅舅吃得快,也吃得香。

“吃饱了?”小泉将一张粗糙的餐巾纸递给舅舅。

“吃饱了,都撑着了,这儿的饭味道真好。”舅舅舔着嘴唇满意地说。

小泉开钱,卖饭的人说:“钱开过了。”说时,指了指在墙角吃饭的一个女人的脊背,小泉一看,竟是宋小英,走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咋能让你开。”

小英抬起头,辣椒油在嘴角上沾着,“怎么,两碗饭能把我给穷了。是你舅?”

“你从哪知道?”小泉不解地问。

“从哪知道,你舅舅舅舅地叫,不是你舅舅你能这样叫?”小英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你看我。”说时,忍不住一笑,“你细嚼慢咽,我先走了。”

出了门,舅舅问:“那女的是谁?”

“我们单位的。”小泉随口说。

“那她咋给你开钱?”舅舅似乎不明白。

“单位里都这样。”

甥舅二人坐在宿舍里,小泉给舅舅泡了杯茶,把舅舅家一家老小问了个遍。感慨地说:“记得还趴在廊檐上哭的人,水红马上要考大学了。”

“还不一样,你都工作了,都有女的给你开饭钱了。”

小泉这才想起刚才舅舅的盘问,“舅舅你都想哪去了。”

“咋了,我随便一问你就当真了,和俞大夫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你可别花心,能娶上她是你的福。”

“你从哪知道?”

“还不知道,人我都见过了。”舅舅自豪地说。

“到银坪街上赶集,以买感冒药的名义专门去了一趟卫生院,她人长得电影明星似的,对待人的态度,谁不说好。这样给你说吧,处方都是俞大夫开的,就是药没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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