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下来,山风吹过山岗,微微带着些凉意,却叫米玉颜觉得还挺惬意。一整日的忙碌,虽然接下来还有事,但是这会子倒是难得放松了些,米玉颜和陈渊渟不紧不慢地在山路上走着,她不想说话,可他却突然开口了:
“姑娘今日突然把谭八带出来,是有什么想法?”
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也好也不好,好是不用说太多,人家就明白,不好的也是,你不用说话,一个简单的举动,他就能看透你的目的。
米玉颜看着陈渊渟笑了笑:“陈大人不是一直想见他吗?虽然是误打误撞,但也算机缘巧合,这份功劳,保他一条命,陈大人应该能做到吧。”
一旦婆娑暗城控制的这些山匪被一网打尽,谭八就无法在西南待下去,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做个平凡无奇的老百姓,更何况,他一身的本事,若是不用,也浪费了,所以让陈渊渟来安排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米玉颜自然知道陈渊渟能做到,只不过这个干系也要他担上身了,无论如何,谭八的过往,可不怎么光彩。
所以,陈渊渟一旦用了谭八,就意味着人是朝廷在用,可干系却是他在担,他这种在天子跟前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最经常的做法就是明哲保身,
陈渊渟看见女孩儿眼眸中闪过的慧黠,失笑出声:“姑娘不必激将与我,姑娘的要求,姑娘的事,我无所不应……”
陈渊渟停顿了片刻,又加了一句:“毕竟,姑娘伸援手的时候,从未惧怕过因此惹祸上身,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陈渊渟突然觉得,后面这句话,是真不该加,可加都加了,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后悔。
米玉颜见陈渊渟忽然停住不说了,虽然心头生出几分怪异之感,却依旧点头致谢:“如此,便多谢陈大人了。”
陈渊渟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用谢,还是终于把心里那丝后悔发作了出来,安静了片刻,才又问道:“不知姑娘为何会愿意对谭八这样一个人,心存悲悯?”
米玉颜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放过了裴二哥和应六哥,或者还有他的身世,以及我和他几次接触,实在不觉得他内心有作恶的主观意愿,就像你们这些官场中人,更多的时候,还是身不由己吧。”
陈渊渟扬了扬眉毛,米玉颜大概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冷笑道:“至于杀婆娑暗城那也人,杀人并非我本意,但用他们的命,换来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既是震慑,也是安抚,姑娘做得极好,我从未质疑过姑娘这个决定,刚才只是在想,谭八能得姑娘另眼相待,也是个有福分的。”陈渊渟有些无奈地解释道。
米玉颜并不想再多说什么,谭八就凭她那一句话,就决定越过那两棵大树的封锁,朝他们走过来,总该享有这样的待遇。
陈渊渟看了米玉颜一眼,又挑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姑娘的祖母,听说姓聂?”
米玉颜顿住脚步,虽然她知道他肯定会打探她的底细,但是直接宣之于口,就让她有些讶然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陈大人何故如此一问?”
“姑娘可知,二三十年前,京城有一个聂家,领言官许多年,后来因为盂南王的事情,多次上书朝廷,触犯圣怒,被满门抄斩。”陈渊渟语焉不详,话也只说了一半,其实就是打探米玉颜对她祖母的事情,是否知情。
米玉颜面色不显,心里却打了个突突,聂家被满门抄斩的事情,她不是没从山门的书楼里看到过,只不过她从来没有把这个聂家,和祖母联系在一起。
可是若她祖母这个聂姓,就是京城那个聂姓,好多事情,倒是能说得通了,只除了祖母为何只身入西南,不过这件事,想来桑晚应该是知道的。
米玉颜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大人是不是有点过于那啥了,天下姓聂的多了,我祖母不过是姓了这个姓而已,就得和抄家灭族的事情绑在一起?”
“那姑娘可能说出,你祖母的娘家在哪里,娘家人又在何处?”陈渊渟依旧直直看向米玉颜。
祖母没有娘家,更没有娘家人,米玉颜很清楚,像陈渊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无的放矢的,只好反唇相讥:“即便我祖母和那个聂家同属一族,照大人说的年份,她也是出嫁之女,出嫁从夫,她那时已经是米聂氏了。”
陈渊渟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姑娘不必多想,如今的形势,朝廷要复西南,聂家平反指日可待。”
“哈……”米玉颜冷笑出声:“大人不必强行把我绑上仇恨盂南王府这条船,即便我祖母就是那聂家的女儿,可她老人家当年为何要离开家族,孤身入西南,都还没个定数,大人是不是能为我解开此惑?”
按照米玉颜前世的经验来判断,祖母会孤身入西南,又有桑晚苦苦追寻,加之终生不入仕途等种种迹象表明,祖母当年的事,极大可能与聂家无关,却和朝廷或者后宫有关。
若果真如此,那她米玉颜,到底是该对北边那个朝廷,持何种态度?
这下就轮到陈渊渟苦笑了,同样的感慨再次发生,和聪明人打交道,好也不好,好的就是你不用多说太多,人家就能明白,不好的就是,稍微点一句,人家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这一次,陈渊渟决定照实说,因为她是她,所以,她的忠心,说在朝廷并不准确,其实更多的是家国和百姓。
“龙骑卫有秘档记载了此事,聂氏女因不愿入仁和帝后宫,选择死遁入西南,因隐于西南女医馆,仁和帝密令不再追踪,就此放过。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你祖母才会继续保留聂姓,聂家也并未因此事受到牵连。”
果然,米玉颜虽有些惊讶于陈渊渟会把龙骑卫秘档就此宣之于口,却依旧冷冷道:“陈大人直言不讳,是想表明聂家能随我祖母心意,冒着家族大祸,任由其选择死遁,是对我祖母极其宠爱的,还是想说,我祖母不改姓,乃是对聂家有所怀念?”
“陈大人不会是想让我越过我已经去世的祖母,顶着二分之一的血缘,接受聂家平反后的封赏吧?只是不知,陈大人如此急切,想把我绑上这条船,究竟目的何在?”
“只是大人莫忘了,我姓的事米!”
米玉颜说完这番话,头也不回径直走了,陈渊渟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下有些苦涩,今日他特意没让人跟着,就为了跟她说这番话。
至于目的,他能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她,从前的那个她,凭着一腔执念,一直坚持的事情,只有站在那样的位置,才能继续坚持啊!
他记得他问过她,一辈子不嫁人,会不会后悔,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脱下新嫁衣,披甲上阵,把家族的荣耀和关内那么多百姓的平安,强行扛在肩上,会不会累,后不后悔?
他清楚地记得她的答案,不悔,如果重来一次,哪怕是重来多少次,那依旧是她坚定无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