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仑身躯一摆,急急走入跪下。
“臣死罪,臣有话要同大王说。”
殷受微微躬身,若一座大山倾下,投下阴影,神情则好似在看池中肥美鲜活的游鱼,“薛卿,要不你上太妃那边说,太妃可不会治你的罪。”
薛仑头汗如雨,两眼巴巴地看着殷受,“臣不敢。”
殷受目光有意无意朝院门处瞟了眼,“不敢就早点回去,免得后院起火。”
淑姜知道,殷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想必自己随薛仑进宫时,就有人通报给殷受了。
“大王明鉴,臣想说的是先祖之事,还请大王容禀。”
“先祖之事?呵呵,当真?”
“当真。”
“那孤丑话说在前头,若薛卿顾左右而言他,孤就罚你站到明日朝食,没有醢酱,没有鱼糕,更没有瓜果羹汤,薛卿可得考量仔细了。”
“大王,薛仑不敢欺骗大王,薛仑想同大王说的是夏朝旧事。”
“哦?”
薛仑的话出乎殷受意料,也出乎淑姜意料。
见薛仑满脸是汗,殷受也颇为不忍,“起来说吧,擦擦你的汗。”
薛仑举袖擦了擦,“还请大王听完再决定,臣这身躯……起起落落的也不方便啊。”
殷受似被气笑了,“行,说你的。”
“大王应知,臣出自东夷薛国,自商汤大王起,薛国便奉伊尹为圣师,更世代遵循圣师教诲,辅佐大商。”
“薛卿既抬出圣师,便说说,还有什么孤没听过的教诲。”
“薛仑不敢,请大王恕罪,圣师曾言……夏王履癸并非十恶之徒。”
夏王履癸,夏朝最后一任王,世间皆说履癸倒行逆施,残害黎民,虽已过数百年,民间提及无不切齿,薛仑竟说他并非十恶之徒,着实让人意外。
此际,殷受不觉站直了身子,叉手胸前,“那圣师如何评价履癸?”
“昏聩骄奢,内政为巫者妺喜把持,亲小人,远贤臣,外事无力约束昆吾氏,任凭昆吾氏征战不休,良田荒废,民不聊生,如此境况,履癸还自言为日,普照天下,天下人闻之,皆传歌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商汤大王由此替天伐罪,万民响应。”
“时日曷丧……”殷受喃喃道,“如此治下,竟还敢妄言与日月同辉,确实昏聩,圣祖取夏地不过数日,平息昆吾氏之乱,却足足用了三代,说起来,圣祖到也未曾杀了他,只是将他流放到南巢,让他感受感受黎民的日子有多不容易,照这般看来,民间所言种种恶事,到也并非全出自他本意了?”
薛仑行了一礼,“大王明鉴,织锦千匹,岂尽一人之身?国事纷扰,岂出一君之意?然则,妺喜造酒池,赵梁害贤臣,昆吾氏烧田迫民为奴,后世所记却唯有夏王履癸无道。织锦千匹,不能尽一人之身,王者却系天下荣耀于一身,国事纷扰,非一君之意,王者却集天下毁谤于一身,千秋过后,世间不会记得妺喜、赵梁、昆吾氏,只会记得履癸造酒池、害贤臣、迫民为奴,故圣师教诲,王者行事,系天下毁誉,不可不慎。”
薛仑的话语,犹如谷壑回响,令淑姜久久不能平静,更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这才明白先王为何会选这个看似亲切无害的胖子作大尹,这一番话,完全击在殷受软肋上。
这么多年下来,淑姜渐清楚,比之先王,殷受看似亲切,实则更为独断,亦好声名。
在政务上,但凡殷受定了主意,便极少有回旋余地,二公入朝已是例外中的例外,其余的事并没那么好商量,若薛仑上来就提“刳胎之刑”,殷受未必听得进去,但论及声名,或可打动殷受,只这番话的份量未免太重,就怕殷受翻脸……
一时间,院里院外静悄悄的,在旁伺候的宫人,未必全然明白薛仑话中意思,却也大致听懂了,薛仑是在劝殷受不要步夏王履癸的后尘,在众人听来,这种劝法与骂人无异,故而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殷受的话语如一片雪花飘下,“薛仑,你可是在规劝孤?”
薛仑坦然相视,“薛仑不是规劝,是请求,请求大王废除刳胎之刑!”
“刳胎之刑?”
“臣据闻,洛邑巫者欲动刳胎之刑!”
“据闻?只是据闻?”
“是,只是据闻。”
“砰——”一声巨响,殷受拳头砸在栏杆上,随之隐隐响起木裂声,众人吓得齐齐跪倒,淑姜也在院外跪了下来,刚跪下,便听殷受道,“孤不要听你说,阿淑,进来!”
淑姜赶紧入内,重新跪到薛仑身侧,“小臣见过大王,这个据闻,是小臣告诉薛尹的。”
殷受往边上扫了眼,为首寺人当即领着一干宫人退到院外,随后,殷受深吸了口气,“继续说。”
淑姜抬头,不避不惧迎上殷受的视线,“启禀大王,臣以为此事有蹊跷,阿隗一介女奴,有何胆量与人在社庙神殿行秽事?臣以为,合理推测来看,她到像是撞破了什么……”
听到这句,薛仑惊讶转头,殷受目光炯炯,似燃烧起来一般,“推测,推测,这就是你为她想到的开脱之辞?”
“并非如此,臣还察觉,洛邑方向的雷云有异,恐是有人借助天时,引发更多的早雷,洛邑为天下之中,如此,只怕今年小米、麦子会大大歉收。”
“可有证据?”
“臣是侍神者,至于证据,大可再等三个月,便知小臣所言非虚,但到那时只怕来不及了。”
殷受脸沉了下来,三个月后便是采风宴,本是约定了二公入朝,可若春播大歉,二公或许便能以赈灾名义再度拖延。
淑姜又道,“另则,刳胎本就出自巫法,若有人趁机行巫法,必不利稼穑,即便只是流言,并未动刑,但人心已为流言挑动,或可有利用之处。另则,小臣不是要为嫌犯开脱,民有过,当教之,审之,罚之,不教而杀,不审而刑,只恐人心由此积恶,恶小如蚁穴,一二或不足以溃堤,积千积百,可溃千里之堤,万仞之山。”
薛仑跟着行礼道,“大王,依臣愚见,暂将人犯移交司寇府,采风宴后再议,至于洛邑社庙,还请青都宗出面约束,待秋后商议个万全之策,再废刳胎之刑。”
又是半晌的静默,淑姜只觉殷受呼吸沉重起来,随即听他怒道,“薛仑,取我符印,速去洛邑!看看崇虎究竟在干什么!他这个大司寇若不想当了,就趁早换人!”
“唯大王命!”
走出莘良嫔的寝宫,薛仑踉跄了下,淑姜伸手扶了把,“薛尹没事吧?”
薛仑苦笑,“邑主还是担心自己吧,赶紧回牧邑看看。还有今日之话,定会传到崇侯耳里,邑主……可真是吓到我了,邑主的推测可是同崇侯有关?怎不事先同我说?”
看着薛仑的苦笑,淑姜也有种虚脱的感觉,“因为我是情急之下才想到的。”
“什么?”
“明知燕夫人与月邑宗不对付,却偏要在社庙行事,完全不合常理,真想寻死,不如用刀子更快些,薛尹有所不知,崇侯和月邑宗虽各为其主,但在洛邑游学时……这两人的事,大王也知道。更何况,燕夫人深居简出,行事小心,他们若能寻到把柄,定会细细谋划,不会如眼下这般破绽百出,还动用老夫人施压,当然……我只是猜测……”
薛仑脸更苦了,“果真如此,只怕更不好办……,罢了,我先赶去洛邑,希望来得及。”
赶回牧邑路上,又是雷雨交加,淑姜记挂着阿隗的生死,却也无暇顾及,只得寄希望于薛仑,待回到牧邑,淑姜才知,终究晚了一步。
就在淑姜离开期间,牧邑众人已是在城下聚集过一次,要求诛杀姜雷,起因正是洛邑刳胎斩恶后天光大晴,巫者宣布可安心种植小米、麦子。
听方庐说罢,淑姜悲怒交加,更是心惊,月妫如此着急杀人,莫非真被自己猜中了?要知洛邑社庙毕竟还供奉着一些兽魂,诸如可测人心的獬豸兽魂,月妫当初亦亲身领受过,淑姜实在很难想象,作为巫者,月妫竟连最后那点敬畏之心也没有了……
唯一让淑姜欣慰的是牧邑安然无恙,她不信光凭伍吉就能劝退众人。
“邑主,这还多亏容先生,伍吉封城门后,容先生就上城楼弹了那首《伐檀》,这些人一听这歌,就嚷嚷着要容先生给他们做主,容先生只问了他们一个问题,邑主真有魏侯那般无道吗?结果这些人……”
方庐说着顿了话语,连连摇头,淑姜接口道,“想必是说我虽不残暴,但糊涂,是吗?”
方庐冷笑,“我看糊涂的是他们!容先生也不同他们理论,只一首一首地弹着曲,这些人有的嚷着要冲进来,有的总算还念着容先生的好,说要尊重容先生,结果两边各自不服,吵成一锅粥,真是服了这些人。”
“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
“后来啊,又有人弹曲,原来是容先生过去周游列国,所教导的诸国乐师,有了这些乐师,大家才知道,今年改种的,不止是牧邑,这些乐师呢也都赞同改种,并问他们,如果三个月后粮食短缺,谁愿意饿肚子让给别人吃?他们这才没了声。”
淑姜由衷感激道,“幸好牧邑有容先生在,有你们在。”
“邑主,这回可真闹得不像话,苏忿暗中留意抓了几个始作俑者,邑主可不能手软了。”
“自然,待三个月后见分晓,我定会当众处置,绝不姑息!”